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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给王夫人安排的住处距离牢营不远,小小的两间房,一桌一床,让她做营地里士兵们浆洗的活儿,比之牢营中的女犯们轻省了许多,衣食也安排妥当了。
赵云带她到这里后,指明了衣食灶台所在,道:“虽说流放边疆的犯人若上头有人庇佑的话,日子过得与常人无异,酒肉皆具,但是林夫人初来乍到,周将军位高权重,总得以身作则,不能视国法于无,因此还请贾太太见谅。”
王夫人淡淡地道:“比之牢营已经强了百倍,我还有什么不足的?”
虽说落到这样的地步,王夫人仍旧气度雍容,言行举止并未失了体统,也没有让她学得跟粗俗村妇一般,只是神态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气,赵云看了她一眼,续道:“林夫人说,过几日来探望贾太太,有了林夫人的庇佑,寻常人都不敢欺侮太太。”
王夫人摇头道:“不必了,林夫人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又做了无数对不起林夫人的事情,身上有这样重的罪名,林夫人虽不计前嫌,我却没脸再见林夫人,免得玷辱了林夫人的清贵,若是林夫人悯恤,就别过来了,来了,我也不见。”
若说王夫人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如今非黛玉莫属,自己从高高在上的贵妃之母沦为发配边疆的罪官家眷,吃苦受罪,还要依附着她过日子,而黛玉却从无依无靠的孤女成为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谁见了都要问一声好,见到她,自己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儿,倘或日日见到她,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立时死去,免去了相见时的尴尬。
赵云微微一怔,既未答应,也没反对,只留下一个月的米面,就此离去。
王夫人回身看着院中堆着的衣服,比她在牢营里做的活计轻了一多半儿,她低头看着因做活而变得粗糙的双手,过去打水洗衣,眼泪滚滚地落将下来,坠入盆中,她倒不担心自己,不过是苟延残喘,唯独记挂着的便是依旧关押在牢里的宝玉,不知道他现今如何了。
回想起从抄家、入狱到发配的过程,抄家惊慌,入狱惶恐,发配颠簸,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至今都不敢置信,她堂堂的贵妃之母,如何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报应?可是她虽然吃斋念佛,却并不信阴司报应。
她一生之中最骄傲的便是生了世间最有本事的儿女,虽然贾珠早亡,但他在世时聪明伶俐,有读书的天分,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压倒了只吃吃喝玩乐的长房嫡长子贾琏,深受婆婆丈夫疼爱,都将一家的前程寄托于他的身上,不想天妒英才,他还不到二十岁,娶妻生子之后一病死了,因此她不大喜欢李纨和贾兰,只觉得是贾兰生来克父。
对于给她赢了极大体面的元春和天生造化的宝玉,她是最欢喜的,谁能想到她的女儿竟能成为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仅次于皇后,连带家里都得了无上的荣光,偌大的家业还有什么道理不是宝玉一个人的?只是没想到,好容易有了皇子,偏又掉了,家也败了。
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就此风流云散,王夫人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初被贾赦查到自己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时,没有及时将证据毁掉,导致抄家后有了这样的罪名。
想到这里,王夫人忽然一阵冷笑,凤姐没少做这些事,只是何以没有重利盘剥一罪?只有包揽诉讼一项?她记得凤姐吩咐旺儿夫妇两个在外面做这些事,常常拿公中的月钱去放,有一回迟了月钱,袭人问平儿,平儿便说给她听,而后又说给了自己听,当时没觉得,如今才想起来,必然是凤姐早早毁了证据,抹平了此事。
王夫人狠狠地搓洗着手里的衣裳,没想到凤姐竟然也有精明果断的时候,□虽苦,却哪里比得自己刺字发配,连脸都不敢露于人前。
事已至此,即便知道凤姐做过这些事,也无计可施了。
王夫人洗完衣服,捶了捶腰,目光望向北方,喃喃自语地道:“宝玉,娘只剩你一个了,你须得好好地活着,若是苍天怜悯,我们母子还有相见之日也未可知。”
不说王夫人如何思念爱子,赵云却是回到了家中。
洗完澡,同雪雁说起王夫人时,道:“难以想象经历了这样的波折,贾王氏居然依旧从容以对,瞧不出一些粗俗,只是说话行事冷冷淡淡。”
雪雁见他赤膊而出,忙拿起衣架子上的衣服给他披上,撇嘴道:“即便遭逢大难,只怕还当自己是贵妃之母,从你话里我就知道了,二舅太太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做贵妃的女儿薨了,家业败了,老爷死了,仅剩的宝贝儿子还在牢里,她自己到了这样的境地,偏要托庇于她素日最不喜欢的周大奶奶,只怕是又惊又羞又恼又怒又气呢!”
赵云笑道:“你倒说得明白,难道竟是贾王氏肚中的蛔虫不成?”
雪雁连忙摆手,道:“快别说这话,我哪里有这样的福分做二舅太太肚中的蛔虫?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偏将二舅太太发配到这里来,虽说离京极远,路上吃了苦头,但是明知她侵吞了老爷留给周大奶奶的东西,我们还要照应她,周大奶奶还罢了,我心里却不甚自在。”
赵云听完,也深以为然,但是对于王夫人而言,虽说衣食不愁,但心里却日夜忍受折磨,日日想着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是黛玉的恩典,黛玉未尝不是出了气。
雪雁听了他的说法,点头道:“这倒也是。”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活着受这样的折磨,对于王夫人而言,还不如死了,按她看来,王夫人在荣国府里养尊处优,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身体养得极好,一年到头都没听说她生过病,又撑着走了几千里的路到这里,虽说不上长命百岁,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性命之忧。
对于王夫人,雪雁并没有放在心上,她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因心疼黛玉在荣国府所受的委屈,也不会对她额外伸手相助。
次日雪雁带着麒哥儿去黛玉处,告诉她已经将王夫人安排妥当。
黛玉听了赵云转达的王夫人原话,叹了一口气,任由麒哥儿跑进里间看弟弟,道:“也罢了,二舅母既不想见我,我不去便是,日后衣食上留心些,别叫人欺负了她。”
鸳鸯答应了一声,道:“奶奶放心罢,有咱们家在,别人不敢欺负了二太太。”
黛玉点点头,又是一叹。
这时,大哥儿在里间忽然哇哇大哭,黛玉和雪雁齐齐住口,忙命奶妈抱出来,奶妈尚未出来,却见麒哥儿先跑了过来,停在黛玉跟前挠了挠头,不解地道:“弟弟怎么哭了?我就是戳了戳弟弟的腮帮子,妈妈戳我我就没哭。”
雪雁听了,心中一跳,忙查看大哥儿,幸而没有留下指痕,忍不住拍了麒哥儿一下,道:“你怎么这样淘气,好端端地去戳大哥儿作甚?”
奶妈刘氏忙道:“我看着呢,麒哥儿不曾淘气,就是轻轻碰了大哥儿的脸。”
黛玉已将儿子抱在怀里,也对雪雁笑道:“没听麒哥儿说是跟你学的,你打他做什么?咱们家的孩子都胡打海摔些才好,我瞧着必然是麒哥儿吵醒了大哥儿,大哥儿才哭的,你不知道,这孩子气性大着呢,若是他睡觉时吵醒了他,哭得眼泪都流成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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