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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青蓬双辕的马车辘辘远去,未几便只余一抹烟尘,在初春微冽的空气中渐淡渐沉。
离金陵远了,自然也就离纷扰远了,西城门好整以暇的登第士子与风月喧嚣,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春风绿了枝桠草叶然后染上车轮与马蹄,时时惹来几只蝴蝶追逐不息。骏马奔驰在草甸与丘陵之间,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叶,车厢亦随之轻轻起伏跳跃。姜若嫣的视线停留在了李兰素淡的容颜上,良久后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此来金陵前,她曾想像过这位李兰是什么人,可真正见到了以后,才发现他远比传言和想象中更加的深沉。
“公子满眸愁怀,可是还在为方前的事而烦恼?”
“我哪有可能被其烦恼?”李兰失笑道,“于我而言,这两人是情意绵绵也好,笑里藏刀也罢,都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若是为这等锁事劳心伤神,我岂不是亏死?”
与徐治的那番交谈,虽然还是有很多话咽在口中没有说,但李兰已有些神思倦怠。其实认真算起因果来,两人之间除了一些心结以外,也没什么抹不开的血海深仇,只是情之一字,历来无计回避,表面上虽一如既往的谈笑不羁,终究难免有些执念,还以颜色。如今苟存性命,前途多艰,更是再无半分余力牵扯毫无意义的争风吃醋中来。
他这句话语气淡淡,可姜若嫣听在耳中,却觉得心中酸楚。关于那些事她是听说过得,只是人家李兰尚且可以保持平静,没道理自己反而激动起来,所以忙抿着嘴角稳了稳情绪,好半天才道:“公子当真是潇洒疏阔,不拘泥于世俗。想来似这等凉薄之人,也配不上公子半分才情,别的不提,我可是听闻光是金陵城中便有好些名门闺秀倾慕公子的风雅呢。”
李兰只略略瞟了一眼她的表情,便知心生误会了,温言笑着提起另外一个话题,道:“姑娘莫要取笑李某了,我可没那福气,有此余暇还不如算算我们何时入京,别耽误了姑娘的正事。”
小月已经睡熟,车厢内因为帘幕厚实,又有暖炉,所以并无寒意,小丫头平稳绵长的鼻息在一片寂然中有规律地起伏着,李兰遥遥看了她一眼,轻手轻脚地将毯子盖在小丫头膝上,方才安心。
姜若嫣眸色深深,不禁莞尔一笑:“我请公子入京是做教书先生,又不是去服那苦役。此去皇都路途迢迢,不知会出现什么状况,且不说途中会遭遇何等风雨和意外,便是必不可少的休憩要耗去多少光景?依此等马力,每天最多可行进百里而已,公子又如何能够算清?”
李兰听到此处,细细一想,心头不由轻叹。此话确实有几番道理,这尚且还是夸大其词了讲,古时交通往来不便治安不全,姑且不说吃喝拉撒的问题如何解决,便是打家劫舍亦是常有的事,如此交通,日行百里都只怕是连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姜若嫣定定地看着他,不禁莞尔道:“看公子的模样,莫非不曾出过远门?”
“确实如此,让姑娘见笑了。”李兰唇角不为人所察觉地暗暗紧抿了一下,转过头来,仍是一派清风般雅素的神色,心中暗道:想当初在家乡环游世界时,什么别致风景不曾见过?
姜若嫣笑容晏晏地道:“从金陵到皇都千余里路途,咱们就算日行百里,全程无风无雨,尚且还需十天半月之久,而且行程之中并非一路坦途,进入下旬便到了南方雨季。”
李兰笑道:“看姑娘对气候如此了若指掌,难道经常在外走动?”
“去过一些地方而已。”姜若嫣坦然地道,“家中向来烦事居多,抽不出余暇,不然我一定要走遍万水千山,好好领略一下我大周各地风情。此等想法,只怕是垂垂老矣时方能实现一二吧……”
“何必要等老呢,”李兰笑意微微,“姑娘如此温婉年华,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得?好好享受才是正本。”
这句话他本是无意说出,但听在姜若嫣耳中,却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若论李兰此话虽颇为在理,却已属于消极之言,在那些名儒雅士看来,堂堂男儿正值青葱,理应征战沙场亦或是维系苍生,又岂可如此萎靡懒散,无半分英气,只知游山玩水?真正令她震惊讶异的是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感觉,是自己心中突然涌上来的那股难以抑制的情感的洪流,任谁生于那样冰冷残酷的世家,恐怕都不想做一只笼中鸟吧……
天光渐盛,马车夫低沉地声音响起:“小姐,眼见便是正午了,可要停下略略休息,用些吃食?”
姜若嫣沉吟了一下,转而看向李兰,问道柔声:“公子以为呢?”
“姑娘做主便是,”李兰摊开双手一笑,“不用管我的。”
“嗯,”姜若嫣点点头,对着车厢外吩咐道:“白叔,既然我们随身带着吃食,便随意吃点吧,赶着时辰早些到达驿站最好。”
于是李兰等人只能一面啃着干粮一面继续前行,好在干粮味道尚可,李兰拿着卷肉薄饼静静地吃着,侍女小月则是捧着一大堆奶干之类的零食,吃得格外香甜。反观姜若嫣不动声色,进食则细嚼慢咽,但不如小家碧玉那般扭捏含蓄,别有风情。别看这一路都是在乘坐马车,其实颠簸之下也是耗费体力的,譬如李兰此时此刻便觉得全身骨架仿佛要散掉了一般。
愈往南气候愈温暖,按道理来说车厢外的景色也应该越鲜活青葱,但因为马车进入茫茫山道地势渐高的缘故,马车四周的青草渐稳,变成了夹道相迎的高树,树叶尚未完全青绿招展,仍留着去年秋冬蕴积下来的肃杀之意。
天色渐渐黯淡,姜若嫣微微眯眼,观察了一下落日的位置,按图索骥此地距前方驿站大概还有三十余里的样子,如此看来天黑前他们是赶不到了,故而经过李兰点头同意后,一行人开始在暮色中扎营歇息。深夜穿行密林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
两顶简陋的帐篷设立在道口外,没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后的暮色中,想来是极为舒坦,可那名自称白叔的中年人安置好后,方缓缓走近青蓬马车,却眉睫微跳,停了下来。深林中忽然响起夜鸟的嘶哑。片刻之后,中年人冷冷地笑了两声,突然扬声道:“我们可要歇息了,诸位不试一试?”
这句话如空中飞来,听得人满头雾水,不过留给李兰几人迷惑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少顷凝寂,杀气瞬间大盛,营地西侧的树林中冲出五十来名精壮汉子,俱是劲装长刀,直扑马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