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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王成景是盛昌帝的第四子,比起其他的兄弟,他的出身有些不堪提起。他生母不详,据说只是内宫一名毫不起眼的宫婢,被酒醉的帝王看上一夜承宠,运气好有了身孕,却没有福气将龙嗣养大,刚诞下郑王没有多久就过世了。
自古帝王最是薄情。
彼时陈皇后独占帝宠,正因盛昌帝酒后失德而有些怨意,盛昌帝发愁要如何哄她开心,听说宫婢香消玉殒,反而松了口气,哪还记得要给诞育过皇子的宫婢一个名分?
在草草地葬了宫婢之后,盛昌帝便将嗷嗷待哺的婴儿交给了无子的陆贤妃抚养,直接记在了贤妃名下。至于那名宫婢,早就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以至于到如今,都没有人知道郑王生母的名姓,她是谁,来自何方,因何到了宫中为婢,也许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不过,那只是宫婢的悲哀,并不是郑王的。
盛昌帝子嗣不丰,对这意外得来的皇子虽心存芥蒂,但却也并没有亏待于他。
他的养母陆贤妃出身文侯府,是鼎鼎有名的书圣陆洵之女,当今天下,在文人墨客之中,声望最高最得天下学子敬重,并非国子监祭酒苏大人,而是这位陆文侯。
贤妃身有寒症,不能孕育子嗣,膝下空虚,名下有了孩儿之后,自然全心全意教导,一刻都不敢疏忽。只除了没有亲自生他,天下母亲能做的一切,她都尽心尽力地做到了,终于将郑王成景养成了一名优秀出色的年轻人。
比秦王阳光开朗,比淮王低调随和,比盛王又持重懂事。
郑王是兄弟之间相貌最肖似父皇盛昌帝的一个,他在朝中广结善缘,支持者众多。原本在端乾太子被废之后,有朝臣想要上请君王立郑王为储,却被他严词拒绝了。
当时,秦王蠢蠢欲动,淮王按捺不住,连当时还在襁褓之中的盛王也被柔妃推在了前面,唯独郑王巍然不动。别的兄弟如同兵临城下般严阵以待,他却风轻云淡,好像个没事人似的,不是跟着陆文侯学习书画,就是与文人学子游山踏水吟诗作对。
人人都说,郑王志在山水之间,并无夺嫡之意。
也因此,向来剑拔弩张的秦王和淮王,面对郑王时,却都分外客气,彼此之间关系还不错。
但这位坊间风评很好的郑王,穆嫣对他的印象却很浅。她只记得他生得很像祖父,爱笑,话不多,为人很是包容量大。
因为平时见面不多,他们之间交集很少,关于郑王叔,她如今也只记得一件事。
有一回,堂兄弟们在宫里后花园玩木球,秦王世子不小心砸到了郑王叔的眼睛,当时就肿了起来还流了血,但他没有生气斥责,反而还乐呵呵地安慰秦王世子不要害怕,他会帮忙圆谎。
这样的好性子,若是在民间,定然是个极受到侄儿们喜爱的好叔叔。可这是毫无亲情的天家,郑王的好意没有受到秦王世子的感激,反而得到了子侄们的轻蔑,大家都认为他无能懦弱,是因为畏惧秦王的权势才会息事宁人的。
当时的穆嫣成长在众星捧月的簇拥间,还并没有体验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也跟着堂兄弟们一块儿看不起郑王叔,觉得他过于软弱,没有本事。
但现在想来,也许……
生长在勾心斗角的宫廷之中,能顺利长大,成为不可小觑的一方人物,哪里会是个真正软弱的人?要是郑王真的懦弱无能,毫无本事,又怎么能周旋于秦王淮王之间,令所有人都对他温和友好呢?
会咬人的狗不会叫,或许,比之那些将牌摆在明面上的王爷,郑王才是心机深沉,也最可怕的那一个。
否则又怎么解释郑王妃以一己之力将一座毫不起眼默默无闻的庵堂推至于京城名门贵妇人人都想要一进门槛的圣庵?若说郑王妃毫无所图,她是不信的。
穆嫣目光微敛,又小声问道,“那祖母觉得妙慧师太是什么样的人?她真的很有本事吗?”
安国公府的黄太夫人熟读兵书,素通谋略,并不是寻常的老妇人,假若妙慧只是徒有虚名,是不可能瞒得过太夫人这样历经风波的老姜的。可妙慧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从前也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号,为什么会让那样多的名门贵妇们对她的亲睐趋之若鹜?
黄太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你别觉得妙慧师太年纪轻,就小瞧了人家,她可是净元师太的衣钵传人呢。这座清净庵原本就是净元师太的清修地,只不过师太不愿凡人打搅,所以才不为人知的。”
她顿了顿,忽然又摇了摇头,“你瞧我,你前不久才从平城来,怎么会知道净元师太是谁?”
净元师太……
穆嫣眯了眯眼,她当然知道净元师太是什么人。
盛昌帝的同胞亲妹,她的姑祖母,曾经的福寿大长公主,十五岁被送去西域和亲,饱受痛苦,几度在生死之间徘徊。后来盛昌帝登基之后,强势将她从西域接了回来,本想要荣养她一辈子的,她却称佛至心灵,已经顿悟,想要剃度出家为尼,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果然不多久之后开坛讲经,成了万民敬仰的神尼。
一直到七年前,东宫事变的上一年,她才坐化飞升终于成佛了。
姑祖母生前行踪不定,云游四海,去过很多地方静修,也在很多地方留下过庵堂静室。看这里的一切,低调中都透着豪奢华贵,说不定还真的曾是她老人家曾居住过的地方。
只不过,穆嫣很确定的是,姑祖母生前从未收过入室弟子。她老人家曾经说过,同修佛法,又何来贵贱,何来上下,何来师徒?天下善男信女,皆是兄弟姐妹,所以她这一生都不会收徒。
那么妙慧,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里面一定不简单。
黄太夫人解释完净元师太的来历之后,笑着说道,“名师出高徒,妙慧师太佛法高深,听她说法,犹如饮了一杯甘泉,那些艰深晦涩的道理啊,就好像忽然简单了起来似的,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当初你父亲突然过世,我一时不能接受,差一点也跟着要一道去了,亏得师太及时开解,所以才醒悟过来。”
她感慨万千地说道,“妙慧师太对我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已经死了。你父亲是在替皇上办差的路上过世的,算得死得其所,比起那些碌碌无为毫无意义活着的人,他已是幸运的,将来在九泉之下,若是见了你的祖父,他也能挺起胸膛说,他无愧于天地君王,也无愧于列祖列宗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已经死了。
穆嫣浑身一震,记忆中那些被忽略被无意中隐藏的碎片忽然之间像是活了,纷纷扬扬拼凑在一起,交织成一道鹅黄色的影子,那影子俯下身来,也曾在她耳边说过相同的话。
她徐徐张开眼,目光里蕴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她,已经知道妙慧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