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下)(第2/3页)战国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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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冉求开除儒籍,你们要鸣鼓而攻之将其斗倒批臭!

    这的确是个张狂自信彰显自我坚持理念的时代。

    适这样的穿越者,虽然年轻,但在这个时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尤其是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可这份羞愧只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虑自己的陈腐,适的心头想的却是要趁这个机会再说上几句加深墨子对自己的印象。

    于是在众人还在琢磨先生那番张狂之语的时候,适起身郑重一拜,朗声道:“先生说的没错,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义举,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没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错了,而是做的不对。正如用斧子去削木头,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么能够怪到绷直的墨线上呢?”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放在任何一个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热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换成任何别家,这句话听起来也不违和,墨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适觉得,这时候说出来意义却大不一样。

    眼前的先生的确棱角满身自信张扬,的确睿智难敌心坚如铁,但他毕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愿意听这些矫情的溜须之言,而是身体可以老,可自己践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后真的会流传下去吗?会不会门下也出现子夏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有人把墨家之学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闪,紧紧盯着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适,心中暗暗纳罕。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不过是听了几次讲学,平日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屡屡说出惊人之言,之前夸赞了一句璞玉可雕,现在却又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

    他不在乎别人的赞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适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试图去暗暗观察先生的神色,背后却隐隐有些被汗水沁出的凉意。

    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现实,决定了想要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为诸子的亲传弟子一条路可走。在这个做饭靠盆看书论斤的物质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平淡一生会疯掉的。

    身后的汗不断的出,又被风不断地吹干,许久都没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赞赏。

    “已是午间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先散了吧。”

    许久,墨子的声音传到适的耳中。

    适心道,这算是个什么说法?是觉得我心坚如铜铁可以收为亲传弟子?还是觉得我这人有小人之心说奸佞之语?

    骰子掷出去,却迟迟没有掀开,等待结果的过程总是叫人痛苦。

    只是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只能等下去,他也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溜须拍马的这一句,到底是拍到了马屁股上,还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再抬头的时候,墨子已经离去,只余下周围年轻人还沉浸在刚才的道理中,手舞足蹈以为得道。

    …………

    墨子回到房中,此时早已不是当初救宋之后宋人不知以至于他只能在城门下避雨的时候了,墨者齐鲁宋郑之国最多,商丘更是弟子云集,住下不成问题。

    随手翻出一片已经削好的竹片,上面还没有写字,干干净净。

    旁边还堆着一堆已经用熟牛皮穿起来的竹简,显然这片新的竹简会在布满大篆后和那些串在一起。

    之前的那些竹简中,是他书写的墨家精义,也是他一生所想,本该挥手而就,可是这几天却一字未提。

    想到今天在刺柏树下的那番自信的话,心里却终究有个结没有解开。

    他可以说尚贤、非攻、兼爱这些都是大义,绝没有错,所以他说了那些。

    但墨家的信条除此之外还有其余,而其余的就是他心中还没有解开的结,因而话中就没有提及。

    前阵子一场大病让他停下了行义的脚步,留在商丘修养。

    病好之后,有弟子便生出了疑惑。

    “先生一生明鬼,并认为鬼神是明智的,人做得好鬼神就嘉奖、做的不好鬼神就降祸。如今先生却生了病,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鬼神是不明智的,要么就是先生的道理有不对的地方以致触怒的鬼神。从先生所讲的辩术上推断,弟子只能得出这两个结论……”

    虽然当初给出了解答,在逻辑上也没有什么漏洞,无非是必要充分与充分不必要的关系,可他心中却明白终归还是有些狡辩的。

    世人都知道墨家辩术无双,内合逻辑,可墨子也清楚自己的道理中,真是成也逻辑、败也逻辑,最大的漏洞就是明鬼之说。

    儒生可以讲亲亲疏疏,可以讲等级制度,因为一直如此,所以理所当然。

    而他要讲兼爱非攻,讲尚贤尚同,就必须得有因为所以,因为这和时代完全不同。

    兼爱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兼爱?尚贤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尚贤?因为墨家讲逻辑,所以最大的问题也就出现了,只能说因为这是天志这是鬼神所喜欢的。

    除此之外,明鬼还是一种对掌权者的监察制度。儒生讲掌权者自我修养,墨家认为得靠监督,谁来监督?此时此刻,绞尽脑汁也就能想到鬼神之说。

    因为步子迈的太大,所以无所适从,有了最脆弱的漏洞。

    面对着空白的竹简,思虑着病中弟子的疑惑,墨子难以下笔,将这个自己明知道的漏洞补足。

    受制于时代,他当然不知道在他之后四百年,数万里之外的番邦人用的解决办法是人人都是天帝的子嗣,所以人人都是兄弟姊妹,因此爱他人便是爱自己的兄弟姊妹,听起来也就有了能让黔首愚民都能接受的道理。

    更不知道更久之后,靠着政治经济学的国富论和李嘉图的地租论,在道理上解释了等级制度中的贵族土地主就是蛀虫;靠着启蒙学说的种种理念理论上给出了监督和平等的解决方法和因为所以。

    不是他不如人,只是生的太早,早熟到如今还用耒耜如今还少见牛耕还未有纸更别提印刷术……这便是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无情的历史的局限性。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可谁曾想鸿蒙初开筚路蓝缕云雾笼罩之时,却偏偏有许多人看破了云雾外的朝阳,试图撕开这笼罩之上的氤氲,以为自己能看到朝阳笼罩下的清晰完美的世界。

    终究太早。

    只是太早。

    想到今年自己已然七十,时日无多,自己践行一生的学说中的最大的漏洞,也是为什么要践行其余尚贤尚同之果的因,如何补上?怎么补上?

    沉默许久,没有答案,便先放下。

    他和仲尼不同。

    仲尼七十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是因为心矩合一,而这矩是天下已有的矩。

    墨翟也是七十,也可以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心矩合一,可他的矩却不是这天下的矩。

    更可怕的是那场大病之后,弟子的疑惑所带来的心结,让他开始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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