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刑鼎未铸规已成(上)(第1/2页)战国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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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星子许和皇钺翎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或生或死。

    他们不会考虑到那些他们并不认识的人。

    墨子让公造冶在村社一剑打断了那名小贵族的手臂之时,也并不会去考虑去往宋城献宝的村社农夫桑生的命运。

    并不相同,也不相似。

    桑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贵人许诺的三镒黄金,就这样被从马厩中赶了出来。

    失魂落魄地走在商丘的街道上,很多昨天见过他癫狂献宝之态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或是嘲弄,或是询问。

    桑生一句话都不想说,觉得眼前有些黑。

    明明太阳还挂在空中,可总觉得像是笼着一层宋河边清晨的薄雾,怎么也看不清。

    耳朵中嗡嗡地响着,一如夏日劳作时那些于头顶飞舞的蚊虫发出的杂音,想要去拍打手伸上去却空无一物,那些嗡嗡的声响仍在继续难以停歇。

    三镒黄金不曾到手过,所以不能说失去。

    但那些近在咫尺的宿麦与村社合用的耕牛和那些新奇的再过几年就能种植的种子,曾经就在眼前,如今却真的丢了。

    活着,不止是物质,还有那些区别于野兽的、与人的交流。

    如果三镒黄金到手,他可以逃亡到不属于公田的地方,不再履行村社的军事和劳役义务,买一些私田,开启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不止是买下的私田,更有私田附近那些不知道他如何得到这三镒黄金的人。

    在那里,他仍然是那个有劲的、壮实的桑生;而不是回到村社后背叛的、被厌弃的桑生。

    他想做个邻居喜欢的人,但也想过得好。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卖之前的乡邻,去一个谁也不认得的地方做个好人。

    现在,新的没有到来,旧的也将失去。

    不算长的路,他走了许久,绕了许久,蹲下来许久,休息了许久、盼望着许久成为永久。

    天亮时被赶走,太阳落山前才在村社前徘徊。

    同样的时间,足够适背着沉重的柴草走上两个来回。

    远处传来一阵阵孩童的叫喊声,做父母的喊着儿女的名字召唤回去吃饭的吆喝,似乎还能听到那头适买回来的、借给他们八家共用的牛的叫声。

    桑生蹲在一株树下,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下个月是轮到自己喂牛,若是喂不好耕地的时候自家可是要向后排的。

    牛,不是自己的牛,但却是自己可以使用的牛。

    他见过牛,在适来到这个村社与公孙泽赌斗之前就见过。

    可那些牛不是他的,也不是他可以使用的。虽然也需要喂养,但那只是军赋。

    想到牛,看到身边的宿麦,桑生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是适!都是因为他!他不来,我只是个村社的农夫,耕种授田和份田,生养儿女,征召打仗。那时候多好,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过得更好。一直以来我就相信富贵贫穷天命注定!天命注定,我哪里会有野心?”

    “是他!是他让我知道了活着还有另一种活法。就像是那些猪圈中的猪,在没见过野猪之前,怎么会想着往外面跑?”

    “是他!让我变成这样的,否则我不会这样。如果没有他,我还是村社里大家都觉得很有劲的桑生,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回去后被人讨厌的桑生!”

    “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让我敢想那些我以前不敢想的东西?我变成这样都怪他!”

    “是他让我知道原来农夫也可以每天都吃粟米而不用在春夏时候吃野菜!是他说什么乐土才让我想要过那种日子!”

    “我从前在村社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这些,贫穷富贵本是命中注定的事,他非要说不是命中注定,他在骗我!”

    “看啊!我现在不还是贫穷吗?他说没有命中注定?他在骗人!骗我!骗村社的所有人!”

    “这件事不怪我!不怪我!我没错!我没错!”

    “要不是他,我只知道村社这样大小的天,也绝不敢想那些半年前从未想过的事。”

    “我本来就信贫穷富贵都是命中注定,那时候的我又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念头?就是因为信了他那没有命定的话,才让我心里生出了恶念,他是鬼!是恶鬼!是钻进人心里的恶鬼!”

    一开始只是思索,到最后将这一切都怪罪在适的身上之后,竟似豁然开朗融会贯通,高声地喊了出来。

    越喊越是有力,越喊越是相信,到最后连豁然开朗融会贯通的理由都已不需要,只剩下一句怨恨,充斥在心头,回荡在耳边,癫狂在脸上。

    人总是这样。

    或许,他只是想要让别人以为自己疯了,哪怕是嘲笑自己也好。

    比起离不开的村社众人的厌恶,他宁可别人跟在后面说他疯了,至少那样还有一丝名为可怜的情愫。

    厌弃与嘲笑,当人们难以破局只能两选其一的时候,总会选择癫狂和痴傻来换取嘲笑。

    或许,当这样做的时候,这样做的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或许只是一种隐藏在群居动物内心深处的自我保护。野狗会照顾狗群中痴傻的,但绝不会照顾那些反咬一口的。

    桑生也许觉得这样叫喊着回到村社,村社的人只会可怜地告诉他妻子……桑生疯了。

    那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他叫的声音更大,走得更快,跌得更狠,喊得更响。

    浑身的汗水沾满着地上的泥土,不惜一头锵倒在拾粪的孩童们遗漏的一块牛粪上,再站起身疯笑着跑回了村社。

    他以为村社的人会骂他、会有孩子追着用石子打他、或者最好有人喊着桑生疯了然后跑回去告诉村社里的每个人。

    可他从他那因为叫喊而有些乌黑的眼中,没有看到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村社的那些人只是瞥了他一眼后,便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孩子们忙着在诵读今天学会的三个字,男人们在忙着扛着那些从滨山拉来的石头,女人们忙着编织据说是做一种新豆子食物的芦苇席面。

    都在为自己听到的和梦想的乐土而努力,谁又会去在乎一个并不想要这样乐土的人是怎么样呢?

    …………

    村社中,适正和一个名叫石锥的墨者石匠在那忙碌。

    拉回的石头上画满了螺旋状的、仿佛膛线一样的炭线,坚硬的凿子正沿着那些炭线上刻出可以让麦粉豆浆汇集流出的痕迹。

    适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头,看着远处还在那叫喊但声音越发小的桑生,笑了笑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会给桑生安排一个终生难忘的命运,一个生不如死的命运。

    桑生是授田村社的农夫,没有钱逃不走。而他,将会在这个逃不走、离不开的地方,让桑生终生难忘这件事。

    昨日墨子和他长谈之后,忽然提及了一件事。

    墨子说,他会和几个墨者在这个村社小住三五日,让适就如平常一样做、平时一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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