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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
夕照初络宫城,红墙绿柳间自有香风浮动。回宫的鸾队行至后宫东边宫垣入了龙光门。
进得此门,朝南便是皇帝的住处乾清宫,向北则是皇后的居所坤宁宫。在这两宫之间,却隔着一殿,名为“省躬”,乃为皇帝燕居及反躬自省之地。但凡来往于乾清与坤宁两宫之间,必然要经过此处。
殊不知,十年来,这殿阁并未起到应有的用处,而是成为燕王朱棣与周王朱橚生母碽氏的禁足之地。
当然,对于历代后妃而言,这“禁足”无异于打入“冷宫”。而还看此前千百年,至大明已有二十二朝数百国,如此“冷宫”止此一例。不难看出:在朱元璋这个一生杀戮无数的暴主看来,对于那个令其贪恋终生却终不得其心的女人,“冷宫”则不如“省躬。”
此刻瞧去,但见那殿门紧闭,东西两侧各有四员侍卫持械而立,其状与囹圄无异。
朱元璋抬掌打了个手势,那鸾队便远远地住了脚。
他下了步舆,背过手朝那殿阁的门楣仰头望去,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皇上……”庆童在一旁躬身朝其低语唤道。
这两个字刚一出口,便被朱元璋又一个抬臂立掌的手势打住了,道:“回去告诉皇后,说朕尚有政务未完,迟些过去。”
庆童得令,悄然回头朝鸾队一挥手,一行人等便静然随其而去。朱元璋朝那殿阁迟疑半晌,又渐舒一口阴郁之气,朝那殿门踽踽而去。
且说那殿阁内,皇门气派全无。偌大个寂寞空庭,四下里仅有数不清的字画悬在头顶。此时,正有一名宫婢踮着脚尖站在凳子上,在上方的一根绳子上捏开一只衔着纸边的竹夹,准备朝一侧移动那画,以便在绳上挪出空位来。凳子旁边,还有一个宫婢两手提着另一幅画,仰头提醒她应把那画挪动的方位和分寸,其眉目与言辞中可见十分烦厌。
“云雀、雨燕,若是累了就歇去吧……”
那话打大殿东侧传来,声音听起来于平和中还略欠几分气力。
雨燕立在凳子上引颈朝那头回道:“不碍的娘娘,奴婢们不累。”
听她这般回复,一旁的云雀顿时气得眉眼拧作一团,朝那凳子腿上轻踢了一脚,斥道:“吃饱了撑的。”
雨燕转头朝她挤眉弄眼地说道:“小声着点儿——若是被皇上知道咱服侍不周,不把你那木瓜脑袋砍了才怪呢。”
云雀气急败坏,连连跺脚低语:“这算怎么一档子事嘛……跟皇上服个软不就结了吗?偏宁着性子跟这儿耗着,害得咱也跟着她活受罪。”她说到此处不免又是一通抽筋扒骨的怨恼。
雨燕从她手里扯过那画,一面挂上去,一面压着声气道:“才一年你就熬不住了?我都搁这儿闷了十年了。”
云雀道:“皇上也是,即是重罪,干脆将她打进冷宫或是赐死算了,为何偏关进这种地方?”
“看紧你的嘴巴。”雨燕两脚落了地,急赤白脸地嗔骂道:“想死别拽着我。”
“谁想死呀?我还没活够呢。只可惜这大好的时光都耗在这鬼地方了。”
雨燕一声叹息,道:“认命吧。我倒觉着挺好的,总好过整日盯着主子脸色提心吊胆的。”
云雀撇着嘴巴,哼声一笑:“这还不够提心吊胆吗?难道你忘了元日那夜,皇上醉酒闯进这里,差点吓破了咱的胆!”
雨燕冲她瞟了一眼,拍拍胸脯道:“我看是吓破了你的胆吧?那晚我踏实着呢。皇上要的是人家碽妃娘娘,不是咱这两条贱命。”
云雀摇摇头,噘起嘴巴嘟嚷:“我就纳闷了……”
“你又想说什么?”
“你说皇上那么在意碽妃娘娘,为何还要将她关了这么久?”云雀的目光朝里头瞟了一眼,继而喋喋不休,“若她确是犯了大罪,皇上为何还要善待于她?又为何突然临幸于她,之后却像无事一般,依旧将其圈禁在儿呢?”
雨燕瞪了她一眼,敲敲打打道:“你那肠子里纠结太多,早晚会送了性命。到那时,就去问那三殿阎罗吧。”
“你……”
云雀话未出口,就听见那殿门咿呀而启,抬头望去时,只见朱元璋已跨进殿来。
二人一阵惊慌,瞠目结舌之间欲朝其施礼问安,却被朱元璋抬掌一个止令压了回去。朝里行走之间,他又朝那二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出去,可那云雀已然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末了,还是被雨燕连拖带扶地弄出殿去。
见二人出了大殿,且阖了殿门。朱元璋穿过画林,缓步朝东而去。远远地,只见那碽妃背朝殿门面对书案向东而立,正俯身执笔于纸上缓书而过。
从背影望去,但见其一席素白的大衫绣了点点山踯躅,如锦的秀发垂至腰后仅以红绫束。身姿缓缓若见汉时闺中女,广袖悠悠恍如蝶翼悬在铃兰轻摇处。
听闻身后脚步声,她并未停笔,而是细声细气道:“这里无需忙衬,都歇了去吧。”说话间,朱元璋已来到三步之外。此时,又听她说:“若是无聊,就寻些乐事去做,毋庸陪我这无趣之人在此倾耗。”
且说当她抬头时,又见其玉容姣姣琼脂肤,丹唇毋庸点绛朱。眉间三分西子恙,凝眸含露幽怨出——应知,此时的碽妃已三十有六,膝下两个皇子朱棣和朱橚均已到了弱冠之年,且已各有子嗣。
在此,作者又以两首《长相思·绘叹踯躅仙》聊表其质。
(其一)
『情为身,怨作魂,生身空对相思文,无心点绛唇(1)。
风一轮,雨一轮,华年尽染相思痕,不见相思人。』
(其二)
『心独向,忘忧林,高山流水一生琴(),痴对画中吟。
梦有时,盼无尽,才见笑靥盈盈醉,又把眉作颦。』
见她那等生无聊赖,朱元璋沉吟片刻,方沉沉道来:“是朕……”
听闻这声音,碽妃顿时停住了手中之事,但见那刚蘸过浓墨的笔尖颤抖着悬在半空里,墨滴渐似草尖掉落的雨珠不断砸在纸上。许久,她就是那般木然而立,并未言语。
“朕听太医说……你已有了身孕?……”
碽妃微闭双眸,渐现气恼而不语。
朱元璋仰面一丝笑叹,道:“没想到朕已过知命之年,竟幸得上天眷顾与你再结珠胎。”
在碽妃听来,这话与羞辱无异,于是满腔气恨骤然起伏于胸。
而此刻,又听闻朱元璋道:“若此胎为男儿,应是朕第二十二个皇子了。环顾这后宫妃嫔如云,为朕育有龙种者屈指可数,而你一人就独占其三呐……”
言至如此,碽妃已然按捺不下,讥言冷笑道:“如此说来,贱婢理应谢皇上恩泽才对?”
朱元璋微闭双眼,努力克制满心怒气,道:“毕竟二十几年夫妻,你与朕纵有万般恩怨,皆应视如烟消才是。”
碽妃丢了手中之笔,反问道:“敢问皇上,凭您那砚台大个心胸,会烟消何处啊?”
“放肆!”朱元璋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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