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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行营,跟往常一样,烛照若白昼。皇帝亲自接见了自前线一路狂奔至肆州的唐邕,而后唐邕交给了皇帝陛下一个被包裹起来的锦帕,高纬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封奏本和一纸行军路线图。
高纬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说话,唐邕便告诉他,这是左相与多位大将共同商讨出来的结果。
高纬摊开来看,地图上密密麻麻标出各种迂回穿插路线,至于那个奏本,则是安乐郡守咬破手指所书写的血书,表明自己已心存死志,誓与城池共存亡……
宣纸上用血涂抹的字迹已经发干发褐,高纬眼中闪过一抹动容,而后沉吟,冷静下来:
“依尔等看,安乐能守住吗?”
唐邕顿了一瞬,谨慎回答道:“极有可能守不住,突厥东路有十数万大军。”
高纬背着手趟了几步,说道:“左相的意思是?”
“左相和将军们都觉得,战争的规模不会小,突厥东路军只是先锋,其意在搅乱我军防线,而且据探马来报,西路军也即将南下,目的很明显,就是要使我军东西不能相顾。”唐邕说:“杨檦欲领大军长途奔袭,被左相召回,命其不得深入敌境。”
“为何不允?”高纬不解,在他看来杨檦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资本深入敌境打一场攻袭战。这些日子到处都是突厥人越长城烧杀劫掠的消息,使得高纬十分窝火,他现在迫切希望有人可以跟霍去病一样深入敌境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出来,对于慕容俨的举动,已经有些心生不快。
“陛下容禀,左相说,突厥人防范十分严密,浩浩荡荡而来,一个不小心便可能陷入苦战,”唐邕弓着腰,“这个节骨眼上,我军方略不可有一丁点差错。因此,左相以为,杨都督固然是天下名将,亦不应冒进,维稳为上。”
唐邕这番话夹枪带棒的,倒是隐晦地提醒了一下高纬。
杨檦猛则猛矣,不过有一点轻敌冒进。他之所以为娄睿所俘,就是因为轻视齐军,这才被围剿,无奈之下只得投降。
这谁又能想到?大概是杨檦打的太顺利,整个人都有些飘了,居然孤军一支深入齐国腹地还不设防……换句话说,杨檦这是有前科的。身后就是高纬,慕容俨岂敢有差错?
“杨檦之子尚在伪周,他肯臣服于朕,无非就是想重振声名,他……应该不会再犯这个错误了吧?”
高纬有些犹疑。
杨檦被北齐俘虏之后,北周怕杨檦被北齐招安,故作姿态,依旧给杨檦录功,并让其子袭爵。
按理来说杨檦为子嗣计,就应该跟王思政一样老死邺城才是,可当高纬下诏征召他之后,他几乎都没有犹豫就接受了,甘为高纬守门户。
当然,只要做事让高纬满意,就会发现高纬也是很通情达理的人,他不让杨檦去打自己故国,也就存了保护杨檦在周国的一家老小的念头。出不了什么事。
高纬没少往北周使力气,跟杨氏、裴氏等大族眉来眼去,虽然不至于大军一到立刻开关献降,初步的默契还是有的。招安杨檦及杨敷父子,起用高颎贺若弼,一方面人才难得,高纬舍不得,另一方面也是做给河东、关西豪族们看的。高纬存了不少心思。
宇文泰能发展起来和高欢分庭抗礼,大半原因是东魏政治环境不合世家大族的利益,大家都去支持宇文泰了,现在就不一样了,高纬如此重用士族子弟,给足了他们政治地位和权益,依他们习惯两边下注的尿性,他们怎么可能拒绝北齐递过来的橄榄枝。
好不容易得到那么一个战斗力强劲的属下,还不往死里用,价值最大化,反而给藏起来,高纬觉得可惜。侯景、高敖曹都怵杨檦这个猛人。
要换成木杆高纬或许忌惮几分,佗钵可汗嘛……
……要不赌一把?
这厢高纬的心思千回百转,这边唐邕也反应过来了。
陛下一向果决,如今犹疑不定,显见还是存了让杨檦大兵压上的心思,唐邕叹了一口气,说道:
“陛下,杨檦若胜,无干大局,杨檦若败,突厥长驱直入,社稷危在旦夕!”
高纬刚刚升起赌一把的想法被唐邕无情揭破,有些不快,道:“那依众卿家看,接下来这仗该如何打?该准备何等后手?遣何人为将?朕不懂兵事,正要请教。”
“陛下天威难测,天恩浩荡,臣实在不敢妄加揣度!”
唐邕急急忙忙将笏板抽出,脑袋磕在其上,就差告饶了。
不然他能怎么说?告诉皇帝我们确实都已经想好了,就差陛下您点个头盖个章了。
那结果必然是十分凄惨的!
高纬发泄了一通怒气,也察觉自己过头了,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几分。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借此调整一下情绪,而后说道:
“爱卿起来说话,朕不过问你方略而已,你不必多想,朕何曾因言下罪于臣子?
“你心中若有主意说出来便是,朕好生参详一番。”
唐邕又动作娴熟地直起腰来,说道:“臣以为,突厥东路必须要打,但这安乐,却可救,也可不救。”
“怎么说?”高纬目光如电,直勾勾盯着他。
唐邕硬着头皮道:“陛下难道忘了突厥此来的目的?突厥大兵来犯,不过为了钱财,胜,欢天喜地,败则不可承受。欲迫其与我和谈,必得先让他怕才好谈,阿史那玷厥不算,那整个东路军呢?”
“说下去。”
“安乐失,我军还可以守渔阳、居庸,跟他们慢慢耗。所以,臣等以为,安乐并非绝不可失,等突厥大兵集结,我军几路掩杀,群起而攻,必能一股而灭!”
唐邕小心翼翼地看高纬的脸色,生怕他不答应,随即咬咬牙,趁热打铁道:“陛下放心,臣等若无绝对把握,是不会如此定计的,若此计不行,请斩臣之首级!”
高纬终于动容:“你的意思是……舍弃安乐,伺机决战?”
“是。”以突厥人的凶蛮,安乐一旦被破,必然是血流成河。
“你们想用何人为将?”
唐邕一怔,不假思索道:“前营州、洛州刺史、河阳道行台左丞……侍中王峻,屡破契丹、大破柔然、室韦,逼降杨檦,战功赫赫,可以为将。可以使其与高延宗部相互援应,以防不测!”
高宝宁未必抽得出手来,高延宗恐怕成为孤军,高纬也时常担忧。他略想了想,眼神陡然变得危险起来:“王峻……他曾犯过大罪,你劝朕起用此人,居心何在?”
唐邕浑身大汗,心里叫苦不迭,说道:
“陛下曾言,天下贤才,只要能为陛下所用,陛下可以不问过往,不纠对错的呀。”
“朕若是偏偏不用他呢?”高纬显得愈发深沉危险。
“陛下一定会起用他的!”
“哦?为何?”高纬饶有兴趣地问道,而唐邕感受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压抑和恐惧,他顶着压力道:
“陛下是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心胸宽仁,不会计较这点小事。陛下若没有擢拔他的心意,又怎会让他随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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