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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白玉宫中的十二声丧钟,刘垂头走在熟悉的宫巷里,却不知走向何处。
他转头对近身侍卫凌飞道:“我想独自静一静。你昨晚陪我喝了一夜冷酒,回去歇息吧。”
凌飞只知道一日之间,刘失去了两位最亲的亲人,却并不知道方才在太皇太后的寝殿里,那两位最亲的亲人究竟对刘说了些什么。凌飞行礼道:“殿下请节哀,勿要伤了龙体。昨晚殿下未眠,凌飞还是先送殿下回寝宫为好。”
刘道:“过不了两个时辰,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想趁天色尚明,在这白玉宫里独自走一走。你去吧,我没事。”凌飞只得行礼告退。
刘信步而行,不觉便到了偏僻的荷花池。池上结冰,冰上覆雪,与远处的白玉高台连成一片。
池边的小舟一动不动,已被坚冰困住。刘走上冰面,后面跟着的几个宫人忙喊道:“殿下当心啊!这池水又深又冷,冰也不结实!”
刘恍若未闻,已在冰上渐行渐远。
宫人们不敢上前烦扰,正自小声争吵,犹豫不决时,刘已踏上了对岸的白玉高台。
高台积雪,未有足迹。刘一步一个脚印地登至台顶,不禁想到儿时与恕儿在此处打雪仗的情景。那时候,荷花池的冰,每年都很结实。那时候,恕儿总喜欢在未有足迹的积雪上踩踏她自己的小脚印。
刘负手立于高台,俯瞰整座皑皑宫殿,本该是一片超然美景,此时却只觉满目疮痍。
恕儿,你还记得吗?那年盛夏,繁星璀璨,你我仰卧于此观星,忽闻台下宫人碎语,你便误听误信了自己的身世,以为你的亲生父亲并不是宋怀王,而是另有其人。
恕儿,当年我虽口口声声地劝慰你,身世之迷不解也无妨,但你的痛苦,我其实根本无法体会。
可笑数年过去,当时我能劝慰你,此时却无法劝慰自己。
找到你之后,我不理解你为什么竟能在外流浪数年,音信全无。直到今日,我才理解,你是一直在外寻找你的亲生父亲,想知道你自己究竟是谁。
相比之下,你其实是有很多线索的。而我,我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将近三十年,母亲从未提过这样一个人,那老太婆话里话外亦说他是个无名之辈。
我没有谣言里的蛛丝马迹,也没有任何信物凭证。老太婆又有意隐瞒此事,必定早在赐死我父亲那时便将一切粉饰干净。
这么多年过去,此事如同石沉大海,今生无迹可寻。
可叹我自以为文韬武略,不可一世,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为仇人所用、为仇人所缚、为仇人尽孝、为仇人送终的傀儡!
而我的生父,我永远也无法为他厚葬,无法为他祭拜......
恕儿,你若知道此事,又会如何劝慰我呢?其实你压根不会劝慰我,因为你早已恨透了我。
可是你知道吗,此时唯一令我高兴的事,就是无论你是宋怀王与齐国公主的女儿,还是楚毓王与楚国公主的女儿,你与我,毫无血缘之亲。如此一来,我便仍旧可以思念你,可以自欺欺人地想着与你共度余生。
如果怨恨也是一种念想,恕儿,我宁愿你恨我一生一世。
夕阳西下,刘站在高台上望着远处点燃的一盏又一盏宫灯,不觉晚风寒凉刺骨,只觉心中落寞茫然
我究竟姓甚名谁?究竟祖籍何方?
我信守至今的职责,不过只是为了别人而活。你们利用的,不仅是我彻头彻尾的性命,还有我的魂、我的心。
我甘为宋国舍弃一切,一次又一次沦为他人棋子,一次又一次背负天下骂名,可笑今日却得知,宋国与我,竟有杀父弑母之仇!
而我此生挚爱的恕儿,也因为我为宋国所做的一切,与我背道而驰。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苍天诸神竟然与我开此弥天玩笑!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刘不禁掩面而泣。
……
荷花池的冰面上,身着浅桃色兔毛坎肩的女子,一手提着盏描花的明灯,一手抱着件黑色狐皮大氅,匆匆向摘星台行去。
白玉高台下,她驻足抬头,看向台顶男子的背影,娇憨地唤了一声:“殿下可真让人好找!”
待男子转头,女子已跑跑跳跳地登上了高台。
女子的双颊已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她放下灯笼,展颜一笑,一把便将狐皮大氅裹到了刘身上。
视线模糊间,刘恍然以为这身形娇小、步履轻盈的女子便是他心心念念的恕儿。
不待刘辨识清楚,女子忽然环抱住他,以自己的身子暖着全身冰冷的宋王。
女子的脸埋在宽阔坚实的胸膛上,闷声道:“奶奶与母后双双辞世,姿儿也深感悲恸,还请殿下节哀,保重龙体。殿下若是在此受了风寒,还如何操持国丧祭礼?快随姿儿回去歇息吧。”
刘回过神来,轻轻抚了抚那柔顺的兔毛坎肩,冷笑一声,道:“国丧祭礼?当年怀王战死赵国的祭礼,寡人虽然年幼,却也记得清楚,祭礼不需要寡人亲自操持,只需要在众臣面前哭上一哭,便算交差了。”
凌姿仍在刘怀中,双手慢慢顺抚着刘的腰背,说:“当年殿下年幼,还未亲政,自然无需亲自操持祭礼。可是如今殿下正值壮年,若不亲自主持国丧,岂不背负不孝之名?”
刘语气冰冷:“寡人纵是不染风寒,也懒得去操持国丧。他们活着时,寡人自以为已经竭力尽了孝,死后诸事……寡人心累,管不了那么宽。凌美人若是乐意操持国丧,便由你操持。”
凌姿在刘怀中柔声道:“殿下若真打算将自己不愿做的繁琐之事交由姿儿去办,姿儿自然是乐意为殿下分忧的。不过,姿儿好奇,殿下会如何犒劳姿儿呢?”
刘推开凌姿,提起一旁的明灯,径自往高台下走去,边走边问:“只要你把国丧打理好,你想要什么赏赐,寡人予你便是。”
凌姿紧跟在刘身后,眼珠一转,说:“倒也不是赏赐,而是……国丧乃国之重礼,自古操持国丧者,不是君王便是王后。殿下若没有空闲操持国丧,理应交予王后操持。但乔姐姐后位被废,殿下莫不是忘了,此时宋国无后吗?”
刘头也未回地问道:“你想做宋国王后?”
凌姿在坚冰上停下了脚步,不答反问:“殿下想听姿儿说句心里话吗?”
刘回过头:“你说。”
凌姿道:“姿儿不敢奢望殿下能像对楚国的东方公主那样对待姿儿,毕竟,姿儿的确平庸,什么都比不得东方公主。既然做不了殿下生时的牵念,姿儿便退一步,盼着死后,能与殿下同衾,永葬一处。这样的方法,只有一个,便是成为宋国王后。”
刘不禁一愣,叹道:“你我都是可怜的棋子。也罢,既然寡人的愿望,此生不可得,寡人便以举手之劳,圆了你的愿望可好?”
凌姿笑道:“那便劳烦殿下,举起一只‘龙爪’。”
刘听得有趣,抬手间,凌姿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跳到了他的面前,双手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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