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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有点甜,还有点酸涩。五癞子意识到我放弃了抵抗,松开了手,他松开我,我还是趴在地上,我趴在地上转圈,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比嘴啃泥还要古怪,我那么转圈的时候泪水终于奔涌而出。我的脸离开破碎的酒坛子越来越近,半坛黄酒在我眼前咕咚咕咚地晃开了,我的面孔也在酒中晃动,越晃越模糊,最奇怪的是我的脸,就像一个垂死的游子投向故乡的怀抱,我的脸,最后投向了那只破碎的酒坛子。
后来我就做了那件不可饶恕的事,众目睽睽之下,我先是趴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着那半坛黄酒,后来我不流泪了,抱着那半坛酒站了起来,我走到棋亭外面去喝了。在邓少香烈士祭的前夕,我用一堆绢纸垫在股下,坐在棋亭外面喝酒,我一个人,竟然喝光了半坛子黄酒。
孙喜明和德盛他们闻讯来到棋亭的时候,我脑子还是清醒的,他们拉拽着我往河边码头走,我还吩咐德盛带上那个破碎的酒坛子,交给我父亲。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船上的,只记得父亲用拖鞋打我的脸,还舀起一勺勺河水泼我的脑袋,他对我一声声地吼叫着,我听不清他在叫什么,也不记得我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我清醒的时候也不善于辩解,何况喝得烂醉呢,我只会说空空空,除了空,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字眼来为自己辩解。
别人醉酒睡得像一头死猪,我却乱梦颠倒。半夜里,一个绵延不绝的噩梦惊醒了我,突然之间,我发现河水快速凝固,然后疯狂地隆起,一眨眼河面上出现了高山峻岭,层层叠叠地封堵着我的去路,拖轮轰隆隆在水上开路,别的驳船绕过了水上的山峰,我们的船却被船队抛出了队列,在金雀河的河心打转转。我听见船尾那里发出了奇怪的水声,是船尾的铁锚被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那手来自水中,不大,也不小,五指关节错落有致,手背的一半是美丽而苍白的,另一半看上去可怕极了,长满了古老的墨绿色的青苔。霎那间,黑暗的河流翻了个,船下幽暗的水面变得亮闪闪的,绚烂的水花开放之处,一个女人的美丽的面孔升起来了,圆脸,大眼睛,鼻梁略有塌陷,我看见她留着旧时代知识妇女的齐耳短发,那乌黑的头发交织着几丛腐烂的水草,闪着晶莹的水光,然后她的肩膀升起来,肩膀升起来后她背上的箩筐也升起来了,我清晰地看见箩筐里的水,那部分水是银色的,里面漂浮着一丛水草,水草晃动,下面露出了一个婴孩模糊的湿漉漉的脑袋。
我有幸看见了邓少香烈士的英魂,看见了她的婴孩。女烈士从水底升起来,用洞察一切的目光凝视着我,那目光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事,她都看见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见了。她就是历史。我在梦里瑟瑟发抖,等待着审判,等待历史透露所有的秘密,女烈士却保持沉默,她不谈自己,不谈自己的子孙。我等待她教育我,可是她不宽恕我,也不批评我,只是威严地举起一只长满青苔的手,拍着她的箩筐,说,下来,下来,给我下来!
我不敢下去,我怎么敢跳进她的箩筐呢?所以,我被吓醒了。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舱里的油灯还亮着,父亲在沙发上睡着了。已是半夜时分,他苍老浮肿的半边脸上还残留着愤怒的烙印,另半边脸被灯光所映照,看上去肃穆而庄严,那半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等待明天,每一块老人斑都在等待明天。明天是邓少香烈士的祭,也是父亲在河上唯一的节。父亲挑灯做了好多纸花,他做的纸花很大,很鲜艳,一朵朵地散落在他的膝盖上,地板上。
我不敢惊动父亲,捡起几朵纸花出了船舱。借着月光走到船尾,我看见铁锚依然垂挂在船壁上,闪着微冷的金属之光,铁锚与船壁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了安宁祥和的声音。我醒了,河流却睡着了,金雀河上夜色正酣。月光下的水面波纹乍起,我能看见风过河面的痕迹,是一条银色的鳞片缀成的小径,在水上时隐时现。我能看见岸边垂柳的倒影,偶尔有夜鸟发现自己栖错了枝头,噗噜噜地惊飞起来,消失在远处的田野上。我注意到一堆水葫芦从岔河口开始随船漂浮,像一小片水上的草原追逐夜航的船队,它们应该来自乡间的池塘,我听得见水葫芦在船缝间冲撞的声音,满怀乡愁。我看见了河流的睡姿,听见了河流的鼾声,唯独女烈士邓少香的魂灵,她来过就消失了,除了船尾几滴神秘的水迹,她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
我做了一个噩梦,也是一个好梦。
梦醒之后,我真正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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