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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上汜前一日。
沈宜秋用完朝食,着人搬了张竹榻到廊下茶花丛前,歪在榻上看棋谱。
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婢女素娥提了个食盒过来。
来了,沈宜秋心道,放下手中书卷:“谁送来的?”
素娥走近了,压低声音道:“小娘子料得真准,是八娘子。”
沈宜秋弯了弯嘴角。
四房这个八堂妹生来缺根筋,性子又偏狭,一挑一个准。沈四娘不至于傻到自己动手,最适合的人选自然是八堂妹。
素娥将食盒搁在小几上,掀开盒盖,沈宜秋一瞧,是一碟樱桃毕罗。
毕罗馅儿味道又甜又重,混进少许杏仁霜也不明显。
这樱桃毕罗是衣冠家名食,也不知用了什么秘方,煮过的樱桃馅仍旧色泽红艳,又带着鲜果的芬芳清甜,一枚便值一金。
沈宜秋上辈子贵为皇后,也因为太过奢侈,不能敞开了吃个够。
也就是四房有钱,坑起姊妹来也这么下血本。
沈宜秋最好这一口,不由有些遗憾,酸溜溜地对素娥道:“啧,你倒是有口福。”
素娥从不和她见外,得意一笑:“谢小娘子赏。”
沈宜秋佯怒:“去去,别在我眼前吃,闹心。”
素娥笑着去分点心,她这几日已大致猜到了沈宜秋的意图,虽然不明白自家小娘子为何不愿嫁给太子,但并不多问。
整个贞顺院,只有她是沈宜秋从西北带来沈府的,主仆间的情分和默契非同一般。
她知道小娘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待素娥离开后,沈宜秋从绣囊里掏出个小纸包,打开,挑出约莫一指甲盖的杏仁霜,倒进手边茶碗里,端起碗一饮而尽。
她自然不会碰那些下了药的樱桃毕罗,份量拿捏不好可是会死人的。
她只是想躲开尉迟越,并不想把命搭上。
服了杏仁霜,沈宜秋便安心躺着,吹着风等药效发作。
到了傍晚,她的身上果然发起痒来,零星几颗红疹开始冒头。
她一直等到用完夕食,街鼓敲了数十遍,城中坊门纷纷关闭,这才遣了个婢子去禀告祖母。
青槐院中,沈老夫人正在灯下理账,听闻孙女生病,气得将手中算畴往案上重重一拍,眉间川字顿时又深了几分,把那传话的小婢子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待把来龙去脉问明白,沈老夫人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得快要低下水来:“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下人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有海棠大着胆子道:“不知七娘子如何了,奴婢去贞顺院看看?”
沈老夫人又是一声冷笑,随即道:“也罢,你去看一眼吧。”
过了会儿,海棠折返回来,向沈老夫人禀道:“七娘子脸上脖颈上都起了红疹,还发着热,身上烫得厉害。
“偏生坊门已关了,坊内又没个医馆,只能明日一早去请大夫,花宴恐怕去不成了。”
沈老夫人哂笑了一声:“倒是巧得很。”
海棠接着道:“奴婢仔细打听了,七娘子这两日没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咱们这边也特意叮嘱过,这几日贞顺院的膳食都是小厨房送去的……”
沈老夫人掀了掀眼皮:“这么说,的确是出在那碟毕罗上了?”
海棠垂下头:“奴婢不敢胡说。”
“你不必这么小心。他们做得出这样的事,还怕人说?”沈老夫人搁下手中的青笔,接过婢女递来的湿帕子,揩了揩手,“不过八娘可没这个心眼子。”
海棠目光闪了闪,八娘子性子虽乖戾,但为人粗疏,在吃食里下药这种事,确实不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至于是谁出的主意,她心里早有猜测,自然也瞒不过沈老夫人慧眼如炬。
果然,沈老夫人道:“被人当刀使的固然是蠢,二房那个也不见得聪明,至于真正聪明的那一个……”
沈老夫人讥嘲地勾了勾嘴角:“粪土之墙不可圬,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亲自教养了这些年,到底还是不成器的。她的婚事我也不插手了,让她那能吏阿舅筹谋去吧。”
又吩咐道:“你去叫三娘来一趟。”
海棠暗暗叹了一口气,四娘子挑唆八娘子,让她给七娘子下药,结果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长房捡了个漏。
都说长房的三娘子是根木头,如今看来,这位才是有大造化的。
第二日,沈宜秋醒来,得知祖母带了长房的三姊去赴花宴,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这三姊满脑子的风花雪月,行事还有些不着调,按说不太适合入宫,但相对的也不容易给家里招祸。
解决了最大一桩心事,沈宜秋顿觉一身轻松,又仗着生病,理直气壮没下床。
她靠在床上喝了碗加足杏干的酪浆,抹抹嘴又躺回去,心满意足地睡起了回笼觉。
曲江池,芙蓉园。
曲江一带地势高旷,绿树成荫,池畔遍栽垂柳,又有大片杏林,此时正是杏花满枝的时节,一片片如层云,如新雪。
楼台馆舍错落点缀于其中,仿佛笼罩着轻烟薄雾,恍然不似人间。
沈宜秋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惬意地睡着回笼觉的时候,尉迟越正在曲江池畔吹冷风。
这一年开春晚,三月初仍旧乍暖还寒,尉迟越站在齐云楼上,凭靠着朱栏,眺望池畔穿红着绿、绮罗满身的都人士、君子女。
齐云楼是整个曲江池芙蓉园行宫最高的地方,尉迟越算是体会到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他早晨也不知是怎么了,鬼使神差挑了这身越罗衣服来穿,紫色春衫鲜亮轻薄,当风而立确实风度翩然,只可惜新衣裳飘逸有余,厚实不足,实在不能抵御这料峭的春寒。
一阵风吹来,尉迟越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在这风里站了快半个时辰了,竟还不见沈宜秋露面。
上辈子她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随哪位长辈同来?
尉迟越冥思苦想,却是毫无印象,只能盲目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今日张皇后设寻芳宴,池畔结了许多锦庐供贵家女眷休憩。
皇后喜欢热闹,各色织锦画障把那曲江行宫装点得姹紫嫣红,好不绚烂。
尉迟越对嫡母的眼光不好置喙,但在这种环境里找人,是极考验目力的一件差事。
何况那些女子不是用幂篱遮着脸,就是戴着帷帽,虽说纱e一个比个轻薄,可也进一步增添了辨认难度。
尉迟越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和沈宜秋做了十二年夫妻,目光却极少在妻子身上停驻,自表妹何婉惠进宫后,他们夫妻更是有名无实,以至于他连妻子的长短肥瘦都记不太清楚,遑论从百八十个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女郎中认出她来。
尉迟越等得烦躁,屈起指节敲了敲阑干上的莲花柱头,想转身回阁中,又有些不甘心。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望眼欲穿地等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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