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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已经摆好了筵席,皇帝拉着太子与他连榻而坐,嘉许之意溢于言表。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之际,他甚至亲手替儿子斟了杯酒:“我儿此行非但夺回安西四镇,还重创突骑施大军,泽被苍生,功在千秋。”
群臣闻言神情各异,卢老尚书等人神色凝重,养气功夫差些的年轻人,眉宇间便流露出些许忿然之色。
而薛鹤年等一干谀臣却是顺着皇帝的心意,极尽吹捧之能事:“陛下圣明,正所谓虎父无犬子,殿下建此奇功,河清海晏,实是天祚我大燕。”
尉迟越的脸色越来越沉,简直要滴下水来:“圣人谬赞。”
皇帝慈爱地笑道:“我儿建此不世之功,想要什么封赏?尽管开口,阿耶无有不应许的。”
尉迟越站起身,跪倒在皇帝跟前,深深拜下,行了个稽首礼。
皇帝诧异道:“我儿为何行此大礼?”
尉迟越道:“儿臣无功而有罪,不敢求赏,请圣人责罚。”
皇帝皱起眉头,旋即松开,似是对群臣解释:“太子不胜酒力,大约是醉了。”一边用目光示意儿子别胡言乱语。
尉迟越却只作没看见:“回禀圣人,儿臣神思清明,并无丝毫醉意。”
皇帝轻描淡写地一笑:“还说没醉,你此次去西北,立下的功业足可名垂青史,何罪之有?”
尉迟越朗声道:“儿臣之罪,在明知十万朔方军调离灵武,边关兵力空虚,恐有风尘之警,却听之任之,不能死谏,此其一。”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连乐人都察觉气氛不对,不由自主停止了演奏,偌大宫殿中落针可闻。
皇帝的笑容挂不住了,脸涨得通红,好在借着酒意遮面,没那么惹眼。
尉迟越接着道:“阿史那弥真在京多年,儿臣不曾识破此人包藏祸心,放虎归山,遂成大祸,此其二。”
在场众臣都知道,阿史那弥真是被皇帝放归突骑施的,那时太子才十岁不到,哪里有他什么事,太子名为请罪,实则句句在打皇帝的脸。
皇帝也不傻,哪里听不出来太子的意思,但阿史那弥真这事上确是他失察,也说不出什么来。
尉迟越接着道:“北狄犯边,儿臣明知他们意在灵州,未能及时回救,致使城破,将士与百姓死伤无算,是为其三……”
皇帝忍不住打断他:“行了,今日朕与众卿为你接风洗尘,别说这些扫兴之事。”
尉迟越虽然知道父亲为人,但仍被这一句轻描淡写的“扫兴”气得浑身颤栗。
他再次稽首:“此一礼,是儿臣替灵州之战中的亡魂向圣人赔罪。”
皇帝叫他噎得不轻,想呵斥他几句,却又无言以对。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口。
太子监国多年,又有皇后和张太尉撑腰,可他对皇帝一向十分恭敬,甚至可称有求必应,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安心在华清宫求仙问道。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太子这么不顾皇帝的颜面。
皇帝心中怒不可遏,想要发作,但转念一想,他调遣朔方军给了突骑施可乘之机,后来又调回援军,让儿子与儿媳差点折在灵州,他气成这样,倒也不全是无理取闹。
何况经过援军一事,张氏的态度越发强硬,邠州军也落到了毛仲昆的手上,若是此时与儿子明刀明枪地对上,吃亏的倒是他。
思及此,他便缓颊道:“太子忧国忧民,实乃社稷之幸,朕择日命护国寺高僧做一场大法事,超度英灵与殉难百姓,可好?”
尉迟越一时激愤,此时也已冷静下来,他不是来和皇帝吵架的,真的动起兵戈来,说到底遭殃的还是将士和百姓。
他便行了一礼道:“谢圣人体恤下情。儿臣另有几个不情之请。”
皇帝见他态度好了些,不由松了一口气:“你说。”
尉迟越道:“其一,请圣人对殉国将士与百姓家人厚加抚恤,为将士立碑并诏告天下,以彰义举。”
皇帝点点头:“准。”
尉迟越接着道:“其二,灵州遭此大祸,百姓困顿,恳请圣人加给复三年之恩。”
这次皇帝却有些犯难,灵州繁荣富庶,免除三年税赋徭役可不是小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思索片刻,皱着眉头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明日三省六部众卿再议一议。”
尉迟越谢了恩,这的确不是皇帝一个人能做主的,他提出来只不过是需要皇帝当着一众臣工的面表个态。
尉迟越道:“其三,儿臣恳请择吉日,献俘皇陵,将阿史那弥真枭首,告慰列祖列宗与殉难英灵。”
这第三个请求却正合皇帝的心意,他一扫先前的不悦,捋须道:“应当的,朕准了。”
尉迟越谢了恩,起身回到席中,端起酒杯敬皇帝和群臣。
众人见气氛缓和,俱都松了一口气。
乐伎重又奏起乐,舞人跳起舞,中断的接风宴又恢复如常。
太子没再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皇帝将先前的事揭过,眯着眼睛赏了一会儿自己新谱的琵琶曲,忽然想起那个善奏琵琶的小娘子,又想起贤妃反复嘱托之事,心中有些怅然,不过他还不至于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虽是难得的美人,但他和儿子关系已闹得有些僵,此时再横刀夺爱,恐怕要将他得罪死了。
想到此处,他击了两下掌,乐声与歌舞停了下来。
皇帝笑着对太子道:“太子一心为民,倒把自己的私事落下了。你既不要赏赐,朕便成人之美。”
尉迟越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皇帝接着道:“朕听闻你与何家女公子情投意合,朕便下旨赐婚,破例封她为良娣,如何?”
尉迟越一怔,何婉蕙不是和祁十二郎订了亲么?
转念之间他便想通了,若是何九娘有婚约在身,皇帝便是再昏聩也不会赐这个婚,定是两家已经将亲事退了。
可得知这消息,他没有半点欣喜,甚至有些惊恐。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想到给他们赐婚,其中定然有他生母郭贤妃的手笔,而小丸今日进宫,肯定会顺带去飞霜殿请安,那她知道了么?
想起沈宜秋知道此事后的反应,他心头便像是被重重地掐了一把,恨不能立即飞回东宫安她的心。
灵州城中那煎熬的一夜,早已令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想要小丸,只想要小丸一个。
若是真心实意心悦一个人,又怎么能容忍彼此之间有另一个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惜他用了两世才醒悟。
好在他用了两世,终于醒悟。
皇帝见他发怔,揶揄道:“太子可是太高兴?都怔得张口结舌了。”
尉迟越回过神,起身行礼道:“谢圣人美意,不过请恕儿臣不能奉命。”
皇帝不禁愕然:“这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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