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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寂却华丽的殿宇内,响起一声温婉哀切的呼唤。
“官人,宋军进城了,咱们降了吧!”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许的中年美妇,身穿一声金丝织成的华丽长裙,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显得有些凌乱。
她显然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未来得及梳洗打扮,但依然面容娇美。
她此刻神情虽然慌乱,起伏的高耸胸膛也显示她内心的彷徨,但是,说出的话语依然那么温柔,那么镇定。
李重进无神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呆呆的凝视着檐下精致的木制雕艺。
这座宫殿曾经是五代第一人杨行密的宫殿,远非一般的府邸可比。
这里曾经历过车水马龙,也曾经历过门前冷落。
节度使府中的奴仆侍卫几乎已逃亡殆尽,诺大的宫殿几乎已经剩下他一家。
李重进虽然没有看到,但他听得到。
“大宋万岁”的声音几乎响彻全城,他就算想装作听不到也不行。
李重进穿着一件内衫,没有穿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殿外虽然已经冰冻三尺,但殿内仍旧温暖如春。
李重进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美妇怔了怔,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日头偏移,已经不早了,往日大家都已用了早膳。”
李重进道:“既然如此,你还在等什么?”
美妇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李重进面色平缓,说出的话也很平缓,道:“你为什么不去把大家都叫过来?用早膳的时间到了。”
美妇目中已泛起了泪光,低低道:“可是,官人,宋军已经进城了,他们很快就会攻进节度使府。”
李重进叹了口气,抚摸着美妇缎子似的乌发,道:“等到他们进府,那时我们必定要沦为阶下囚,必定要等待很长时间,才能得到赵匡胤的接见,我希望咱们一家人能先填饱肚子。”
美妇道:“官人......你的意思是?”
李重进的神情完全放松下来,认命似的叹了口气,道:“到了眼下,我也不得不承认,投降是唯一的出路了。我并没有给宋朝造成太大的损失。赵匡胤连李守节都饶恕了,想必他也能饶恕我。”
美妇白皙成熟的脸上,忽然落下一连串珍珠似的眼泪,她握住了李重进的手,哀切道:“官人,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以后咱们不去做那些王图霸业,一家人太太平平的过日子。”
李重进道:“你快去把大家都叫来吧,这么华丽的殿宇,咱们一家只怕是今生最后一次使用了。咱们一家人就在这里吃最后一顿早膳。”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重进没有去看妻子的眼睛,他的面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美妇听见这话,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语气喜悦道:“官人,你等一下,我去把他们叫来。”说完,急匆匆出了殿宇。
等到一家人齐聚的时候,李重进的亲人们惊愕的发现,厅堂上的每一张几案上,都摆上了丰盛的食物。有扬州汤包,盐水鸭,还有十几种南方各地的风味小吃。
淮南节度使府中,养着数以百计的各地名厨,府中能做出这些美食并不奇怪。
可是,阖府上下,现在只剩下他们一家。奴婢下人都已经跑光了,这些食物又是谁端上来的呢?
大家忽然看到,李重进端着几只托盘,从门外走进,稳稳当当将十几盘食物放在最后一只几案上。
大家都瞪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怀疑自己还身在梦中。
李重进平日里最讲究儒家典范,秉承着君子远庖厨的原则,叫他走进厨房半步,简直就像要了他的命。
可是如今,他不仅进了厨房,还下了厨,并且端上了可口的饭菜给家人享用。
美妇走了过来,垂泪道:“官人,你不必做这些的,这些本是我们妇道人家做的,可是——”
李重进止住了她的话语,道:“没有什么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原本只是想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结果发现厨师们走之前,已经把早膳做好了。我热了一下,就端来了。”
李重进就像一个农舍家的主人翁一样,热情的延请他的亲人们坐下。
他有八房妻妾,一共为他生下四子六女,除了已经成家的长子一家人搬离府外居住,其余的全都住在一起。
李重进给大家都倒了一杯酒,那是一壶上好的贡酒,以往他是后周宗亲,柴荣每年都少不了他那一份。
没有人注意到,李重进那双藏在袖中的大手,那双能挽一石弓的大手,此刻提着一只小小的酒壶,竟在微微颤抖。
李重进举起酒杯,面含微笑,温和的目光从妻子儿女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一对最小的儿女上。
他问道:“小四,你可能喝酒?”
才六岁大的小男孩长得虎头虎头,白白净净,甚是可爱,他咧嘴一笑,道:“能,父亲,我能喝很多酒。”
小孩子的童言,落在空寂的大厅,使得气氛为之一松,大家都笑了起来。
李重进一竖大拇指,赞道:“好孩子,不愧是我李重进的儿子,你比三个哥哥都聪明,以后光大李家门楣就靠你了。”
他又问最小的女儿:“小不点,你能举得起酒杯吗?”
四岁大的小女孩长得粉雕玉琢,乌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清澈不含一点杂质,她小嘴一撅,奶声奶气道:“父亲,我是个好孩子,听父亲的话。”
李重进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道:“今天是大家在江都的最后一次早膳,虽然我这次起事失败,但好在大家都平安无事。为了我们一家团聚,请满饮此杯!”
李重进仍旧面带微笑,他看着他的妻妾子女一一喝下那杯酒,神情间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他笑着,笑着,眼睛湿润了。
李重进低下头,用衣袖掩面,伏在案上,低低的哭泣。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李重进在哭,不过李重进的脾气一向喜怒无常,大家也不敢劝说,自顾吃喝起来。
大家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早膳。
大厅里充满了话语声。
大厅里的声音渐渐低沉,最后消失无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的宴会,死亡宴会。
那壶酒,本是毒酒。
李重进向具木偶人一样站了起来,茫然的走向一角的烛台,双眼空洞。他再也流不出泪来,因为泪已流干。
他木然的拿起蜡烛,点燃帷幔,袅袅青烟伴随着火焰腾空。
建隆元年十一月九日,赵匡胤御驾亲征,即日破城,平定李重进之乱,李重进全家自焚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