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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缱睁开眼睛,姜缗坐在她身侧,半低着头。她不知陷入何种沉思中,好像一尊静止的塑像。姜缱伸出手,去握她的手,触到一片冰冷。
“姐姐。”她小声唤道。
姜缗立即反握住她的手,“你差点死了。”她声音有些抖。
姜缱身上十分无力,仿佛大病初愈。她从小就碰不得银杏,无论银杏叶或者果子,沾上一星半点儿就会浑身起红疹。若是不小心吃进去,便会呼吸困难,丧失意识。她儿时曾有过一次濒死的经历,十分痛苦时被母亲用秘药拯救。明知如此,她却吃下银杏,让自己“死”在夏人的宫殿中。这是她和姐姐事先商量过的,是她万不得已时的最后选择。那些夏人见她浑身红疹,只将她当作痘疫发作,必不敢仔细查看。待她被移到宫外,姐姐和仲余安排好的从人便会将她半途调换。
“太过凶险了。”姜缗道,“我喂你喝了药,又命疾医用骨针扎了穴位,你都毫无反应。”
“我无事的,”姜缱安慰她,“我只吃了一点点。”她从床上坐起来,见自己在陌生的屋内。
“这是邑君在纶邑的府宅。”姜缗说着,拿出一块面纱递给姜缱,“这几日你遮着脸,一则我们尚在京畿,莫要让人发现你,二则,你这脸红疹未消,甚是吓人。”
姜缱接过面纱,道:“我在夏宫中拘了许多日不得自由,原本以为越伯不肯担此风险来救我。直到那寺人给我银杏果子时,我才知道你来了纶邑。姐姐,越伯对你甚好,是么?想来他是爱极了你,才会相助于我。”
姜缗仍觉得惊魂未定。她已来了纶邑许多日。因听闻王子予似乎有意于姜缱,便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毕竟假死之法十分危险,她一直心存疑虑。仲余派去陪同姜缱的寺人皆死于非命,她早已胆战心惊,之后又听闻姜元来了纶邑,她便知道不可再等了。
“邑君……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姬氏苛待百姓,夏后却只给了小小惩戒……邑君并不赞同……”姜缗欲言又止,“我再三哀求他,他才同意用此法将你救出……缱儿,我听闻王子予十分在意你,他此时不明真相……怕是会替你伤心,可要邑君差人去通知他你在此处?”
姜缱低下头,表情不可分辨。予,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她真喜欢他啊,可是姒少康怎会放过她?她不想随了他的意嫁给姬氏,更不想认姜元做父亲。
就让予以为自己死了吧。
心有些痛,几乎喘不上气。姜缱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说道:“不必了。他是夏人的王子,而姒少康却要借姬氏之手杀了我。何必让他在我和他父亲中做选择?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姜缗消化着方才的信息,沉默良久后道:“妹妹能如此想,便是最好。他是嫡子,姒少康和妇姚对王子妇一定会精挑细选,若真成了他的妇人,你的下半生会十分不易。”
姜缱在仲余的府邸消无声息的住着,很快就到了他回归封地的日子。这些天能和姐姐待在一处,姜缱觉得很满足。这是劫后的余生。
有巫祝来给越伯践行,仲余配合着完成仪式。他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离开京畿通往越邑的路上,略有些不耐的跺着蹄子。
远远的,有清叱声传来,一个挺拔俊逸的身影骑着马赶来。
“次兄!”
仲余一怔,随即微微皱了皱眉。姜缱和姜缗姐妹二人坐在马车里混在越伯的车队里。隔着布帘,仲余感受到了一丝紧张的气氛。
季予的马快,三两步跨到近前。仲余上前迎接他。
“怎么想起来送我?平日也不见你这么勤快。”
季予打了个哈哈,笑容却极淡,“次兄,我在京畿待腻了,和你去越邑玩几日如何?”
仲余抚额:“予啊,你在宫中才待了几天?我辞行时母亲对我说,你不肯娶妇,又不思政务,她已经十分生气了,若你又跑去越邑躲上数月,怕是母亲都要气出病来了。”
季予的目光越过仲余,落在车队中的那辆马车上。他眼眸漆黑却黯淡无光,仿佛有什么在他眼中浓得淤塞住了。
缱,那一晚你与我抵死缠绵,那样毫无保留,是否早就决定了要离开?你我相识一场,为何到最后连道别也欠奉?为何你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季予手中的缰绳攥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
姜缱将面纱簪在发髻中,遮住面容。她伸手去掀布帘,却被姜缗拽住了胳膊。
“姐姐,我想……我想与他道别。”
“忍耐,缱儿。”姜缗声音中带着哽咽,“最痛苦只有这几个呼吸间。熬过去就没事了。”
姜缗稍稍偏过头,避开姜缱探寻的目光。姜缱心中一击,以前她不曾注意过,姐姐平静的面容下,或许是惊涛骇浪的悲惨回忆。她连问都不敢问。
姜缱又坐回到马车中。
等待了片刻,仲余看着季予似有不忍道:“吾弟,有些事不可强求。”
季予垂下眼睫静默了一瞬,缓缓道:“这就要走了么?兄长,予哪里做错了?以后还能再见到么?”
仲余忧心道:“予……”
猛然间,季予一夹马肚子,挺身跃了出去。那马嘶鸣着经过仲余,跑向了车队。
“稚子!”仲余惊得立即调转马头要去追他,却望见他飞快地跑过了车队。他如同一阵风掠过那辆马车,甚至将布帘都带得扬了起来,然而他坐得笔直,须臾间驰骋而去,不曾回头。
终于还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她和姜缗一个希望对方跟着自己去巫咸,一个希望两人都去越邑,谁也没能说服对方。姐姐和高阳承,都和自己一般,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有时候姜缱想,是不是濮人都是如此性格倔强。
自己的马车和马都丢在了季予那里,已经无法拿回了。姐姐便让仲余赠了她一匹小滇马,套了新马车,这马善于翻山,脚力不弱,走了十几天便回了巫咸。
阿媪给姜缱开了门,絮絮的问着她一路的情况,萝儿坐在火塘边,在烤着一块白色的年糕。数月未见,萝儿似乎长大了些,脸蛋越发圆润可爱,一双大眼睛印着火光,好像两块闪烁的琥珀。姜缱走上前,将她轻轻搂在怀里。
“娘亲回来了。”姜缱对她说。
萝儿转过头瞧了瞧姜缱,乖乖任她搂着却不说话。火塘中的年糕被烤得鼓起一个气泡,散出香气来,萝儿用竹梜夹起来,递到姜缱面前。
姜缱怔住。萝儿懂事儿了,她心中泛起一丝欣喜。可那喜悦刚浮出来,旅途的疲惫忽而雪崩般扑面而至。姜缱接过那块年糕,被烫得眼泪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