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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灶房里面有人。
“笃笃”声消失了,门缝中透出一片暗红色的微光,赵子迈知道,有人在里面点起了一盏油灯。
可那人是谁?他在灶房里做什么?
赵子迈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朝门缝里看,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砸吧”嘴的声音,与此相伴的,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吸溜”声和一声响亮的饱嗝。
这些不讲究的粗鲁的食饭声是从余荫山房中传出来的,毫不避讳亦没有一点遮掩地落在赵子迈的耳中,让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暂时从灶房中转移了出来。
他望向余荫山房,那里面一片漆黑,和灶房不同,它根本没有点灯,连屋门都是锁的,沉甸甸的一把黄铜大锁,被月光照得锃亮。
被锁得好好的一间屋子中却有声音传出,赵子迈忽然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了,也明白了院前的树叶是被谁踩烂掉的。不止一只,不止十只,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越来越多的声音,有享受的,有争抢的,满足的,不满足的这座屋子里,挤满了野鬼,满满当当,每一个角落,可能就连屋梁都挂着几只。
他们争先恐后,你夺我抢,生怕比别人少吃了一口。
赵子迈刚才因为紧张而丧失的嗅觉现在恢复了,他闻到了余荫山房中的菜香,那么浓郁,那么诱人,对他这个已经吃饱了肚子的生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对那些食不果腹的野鬼了。
原来,昨晚那些漫山遍野的野鬼是要到这里来。
百鬼夜宴百鬼夜宴啊。
赵子迈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很急促他拼命想压制住它,但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他很清楚:野鬼不会吃人可是为什么会有人专程为它们准备一顿盛宴,他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因为发善心吧。
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他紧抠着假山的石头,一点一点朝灶房的方向挪去。可是他方才提起的心脏却在一点一点地下沉喉咙紧紧的眼中几欲泌出泪水。
他知道,林师傅已经不在了,这个天下将樱桃肉做得最好的胖厨子,虽然只做了他一天的师傅他却对他感激有加。
赵子迈看着灶房的门缝现在,他又走近了一些,所以能看清楚地那滩红红的东西,顺着地砖蜿蜒曲折,恨不得钻进他的心里。
是血林师傅的血。
他咬紧嘴唇,强迫自己朝前挪动步子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般每一声都凄凉悲壮。
手指忽然一凉,他触到了一样物事夹在假山的石缝中。赵子迈垂下头将那样东西从石缝里拽出来发现那是一块银制的圆牌,面刻着一个名字:陈睿。后一行写着:乾造,生于咸丰六年二月二十一卯时。最后一行又是几个字:承宣前溪镇。
是一个名叫陈睿的人的生辰八字名牌,很薄,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的器物。
只是,这个陈睿的生辰八字牌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去不是不小心落下的,而是故意藏在这假山中的。
赵子迈的手指从银牌粗糙的纹路面划过,忽然间,他头脑中蹦出了一个念头来,石破天惊。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身子颤巍巍晃了几下,像是要被那阵突然从身后窜来的风吹倒了似的。
是他,他千方百计将他引诱过来,难道是为了
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赵子迈方才光顾着看手中的银牌,竟然没发觉灶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发出声音地来到了他的身后,手里握着一把染血的斧头。
陈远是很爱笑的,林颂尧记得他脸总是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不管当时的日子过得有多苦。
当然他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他本身就生得好,眉长目秀,嘴角处还有两个梨涡,一笑起来,就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陈远是林颂尧在前溪镇最好的朋友,他们住在一条街,又年龄相仿,不仅如此,陈远的父母也在关帝庙支了个摊子,所以两人的友谊建立得自然且平稳,那是一种互相陪伴的情感,在艰苦的岁月中,更显得弥足珍贵。
陈远家的生意不需要他帮忙,所以他就总待在林家的面摊中,打打下手,帮着林颂尧挑水洗菜。很累的活,两个人一起做,说说笑笑,便也显得不那么累了。林颂尧记得,离得最近的一口水井在关帝庙外面的山脚处,来回需要半个时辰,所幸有陈远陪着,这条路便显得短了许多。陈远很爱讲笑话的,但是常常一个笑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来,林颂尧每次倒不是被那笑话逗乐的,而是被他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逗笑的。
可是年龄大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便难免有人看不过眼,说闲话了。毕竟,两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在这种穷乡僻壤本来就少见,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被人搬弄是非是不可能的。
传到他们耳中的话很难听,林颂尧为这件事气得火冒三丈,非要找那几个说闲话的小子寻仇不行。陈远却比他淡定得多,他说:“颂尧,你看,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你堵住一个人的嘴,难道还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巴不成?再说了,你越是生气,越是要去找他们麻烦,反倒越显得你心怀鬼胎,所以,何必与那些俗人多费口舌呢?”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是谁说的,就是隔壁铺子的刚子,他早就妒忌我俩好,所以才做出这等龌龊之事来。”林颂尧还是愤愤的。
“颂尧,你真的很介意吗?”
陈远忽然将声音放得很轻,林颂尧抬起头时,正对他那一对水汪汪的眼睛。陈远得眼睛一直都是这样,里面仿佛含着秋波,不笑亦有三分情。
可是今天,他的双目尤为动人,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盯视得林颂尧心头莫名“咯噔”了一下。
“介意介意什么?”他结结巴巴道。
“介意别人说咱俩好了。”陈远接得很快,仿佛再慢一步,他就无法说出这句话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