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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恩拖着一个黑色的布卷从屋里出来,走到外面,他先从高脚屋跳到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将那布卷抗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朝屋后走去。
穆小午认得那块布,阿恩的母亲曾在它上面呻吟谩骂,将最污秽不堪的语言,全部投向自己的儿子。
锄头落在潮湿的土地上,轻轻松松便刨出一个大坑,阿恩握住那根比他还要高的锄头上下翻飞着刨土,一下又一下,泥土飞溅到他瀑布一般的头发上,沾到他浓密的睫毛上,在他洁白如玉的脸颊上画出几道抽象的印子来,他却一点都察觉不到似的,只机械地挥动着手臂,将前面的那个坑扩大、耕深。
他听到了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扶着膝盖回头,未束起来的长发从额前落下,遮住那张纯白的脸孔,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眼睛。
“阿恩。”穆小午叫他的名字。
“她死了,解脱了。”阿恩直起身子,似笑非笑,长发披落下来,像一匹滑溜溜的缎子。
按照真腊的风俗,人逝世后,要点燃一对千古烛,放在死者的脚前。可阿恩家里哪里有什么蜡烛,平日照明都要靠日月星辰赏赐的一点光辉,宝田于是去找了一些干树皮和草枝,放在两只破碗中点着了,一左一右搁在那个光秃秃的坟头两端,勉强算是帮这孩子尽了一点孝道。
阿恩抱膝坐在坟头前,脸上辨不出悲喜,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道,“也不必守什么规矩,反正,她不是人,人的规矩对她来说,从来都只是束缚。”
你呢,对你来说也是束缚吗?
这句话穆小午没有讲出来,她用手中的枯枝拨弄碗中的草根,让那火烧得更旺了一些,透过火光去看阿恩的脸,试着去描摹出他长大后的样子:鼻子再挺一点,面部的线条再舒展一些,嘴唇又丰厚了一点,只是那双眼睛是没有变的,一样的喜怒不惊,悲欢不溢,就好似早已经看透了世间所有的风景,远的近的,浓的淡的,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里面的人是笔墨描出来的,无血无肉,轻若鸿毛。
“死了那么多人,阿恩你怎么看?”穆小午垂下眼睛,轻声漫语道了一句。
阿恩转过脸看她,目光淡然似水,“我想,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杀人,或许不是人做的,说不定是妖怪。”
“妖怪?”穆小午抬起眼角,静静看他,“要是妖怪就好了,我这个人一无所长,也就在捉妖上还懂些门道。”
“你不是凡尘中人,我早看出来了,”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语调,他没有躲避穆小午的凝视,哪怕她在说出“妖怪”两个字的时候,目光像一把刀,想从他眼底挖出些什么来,“这样很好,有你在,那东西自然会忌惮,我想今晚,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赤脚,双手抱住膝盖,任长发流泻下来,扑落到地上。
“恐怕还是会继续有人死去。”穆小午的目光依然没从阿恩身上挪开。
“哦?为什么?”
“人命由天不由我,这是我最近刚学会的一点道理,”她“呵”地轻笑一声,“阿恩你觉得呢,你是个会轻易认命的人吗?”
“你不如换个词,”阿恩坐直了身子,头微微转过来一点,于是火光在这一刹那,映入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像在水中点了一滴血,袅袅着飘落,“迁就,屈服,容忍,这些词都比‘认命’更具体,而之所以选择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再那么痛苦,不过是让自己和心底的不甘和解,”他满不在乎地一笑,“若这就是你说的认命,那么,我不认,而且永远也不会认。”
头顶,擎天巨树梢头的碧叶连成一片,摇曳万里,把林海上浅淡的雨丝和灰云赶来赶去。偶有雨滴透过枝叶落下,砸在地上,惊起一片轻尘。阿恩就着轻尘站起,虽鹑衣百结,却是不染尘埃的。
“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他眉目微垂着,如画般缱绻,“昨日我打了一头野猪,正好够咱们几个饱食一顿。”
他朝高脚屋后面走去,背影在雨后斜阳的映照下,就像一尊镀了金的佛像。
“干嘛要这么问他,毕竟是个刚死了娘的孩子,”穆瘸子一直到看不见阿恩了,才转头对着穆小午,花白的眉高高挑起,“你怀疑他吗?因为我方才告诉你的那些话?”
穆小午低着头冷笑,“老头儿,你怎么不问问我在迷雾中看到了什么?”
穆瘸子一只手去摸自己的鼻子,“你不是说那是狄真的心魔吗?”
“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她叫陆惊鸿。”
穆瘸子撑圆的嘴巴许久没有闭上,左颊肌肉抽动两下,“陆惊鸿?那个臭名远扬的江洋大盗?那个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怎么会在那里遇到他?听说他最后一次作案是在济州,在那杀了一户人家之后,陆惊鸿自此失去踪迹,再未现身,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狄真的心魔里?”
穆小午嘴角溢出冷笑,“还记得斋堂村下面的那个山谷吗?陆惊鸿就死在那里面,绑在一只木架上,变成风干肉了,”她看着穆瘸子不敢置信的表情,又咧嘴凛凛一笑,“事情的原委我以后再同你细讲,最重要的是,狄真在杀死陆惊鸿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
穆瘸子把脸凑过来,声音小地几乎听不见,“什么?”
“他说,恶念是刻在他们这样的人的骨头里的,比世上最烈的毒还要销魂蚀骨,根本戒不掉。”
“所以?”
“所以他们这样的人,从小便弑杀,甚至,还喜欢追求虐杀的快感,”她的眼珠子变得晦暗不明,仿佛有浓墨在里面逐渐稀释,“戒不掉的,越是要戒,就会越痛苦。压得越紧,就越会适得其反,一朝喷薄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陆惊鸿是这样,狄真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