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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耳,其叶细长,唯月夜可见。”——《春十二记·其四》
我不大喜欢夏天,尤其是京城的夏天,像是能把人烤化。令之给我写信,斗大的字丑得还不如狗爬,让我更加心烦意乱。认了许久才看明白他的意思,说是京城的天颜醉他记挂了多少年,让我给他买个几车走的时候拉回去。我坐马车走了足足三个月才到京城,他怎么不让我把铺子拉回去?我把信纸扔到一边揉了揉眼睛,恨不能把天颜醉砸他脸上。
马车颠簸着停下来,我满肚子的火气,气势汹汹地一掀帘子,抬眼一看,手一抖帘子又落下去。外面传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叩拜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重新掀开轿帘,袖角的金色龙纹亮得灼目。夏蝉仿佛突然都成了哑巴,万籁俱寂中,我露出一个端庄的微笑:“皇上。”
他定定地看我,脸上是一片病态的苍白,带着我辨不明的笑意向我伸出手:“皇姐。”
盛夏的艳阳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低下头看见那只手上浮起的青筋,模模糊糊地想,一别经年,我终于成了他的皇姐。
接风宴设在仪銮殿。皇上牵着我坐下,我尽量不刻意地把手抽出来,便有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小跑过来,低声说是皇后身体不适,不能赴宴。皇上冷淡地点了点头,我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主位上。罢了罢了,如今这宫里的规矩我也弄不懂了,譬如今日皇上在皇宫外十里处迎接我,这样大的阵势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皇姑姑!”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我惊讶回头,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仰着脸,怯生生地看我。
“……乖。”入京之前我大略做了些准备功课,当今皇上有两个小皇子,一个金桢一个金梧,只是不知道这个小娃娃到底是哪个……好在皇上还算善解人意:“这是桢儿。”
我给桢儿抓了一把琥珀糖,他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谢谢皇姑姑。母妃跟我说过,皇姑姑是我们玺朝最美的人,母妃没有骗我!”
边上皇上低低地笑了几声。我只好也跟着笑,心道多年不见,柔雨竟也会说我的好话,实属难得。
“臣妾参见皇上,见过长公主。”
柔妃细细柔柔地道:“多年不见,公主风采依旧。驸马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我并没有想要叙旧的打算,于是端庄地笑了笑,哄了金桢几句就让他跟着他的母妃下去了。想当年柔雨中意的正是我的驸马,她这样明目张胆地问也不怕皇上吃醋,啧啧。
抬眼正撞上皇上幽深的眼眸:“皇姐此番入京,令之……”他仿佛念这个名字念得有些费力,停顿了一下,“他怕是十分不舍。”
“老夫老妻了谈什么舍不舍得。”我不在意地笑笑。皇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额上青筋都一根根狰狞地浮现,我赶忙去拍他的背,他用帕子捂住嘴,帕子很快染上血色。
周围一片嘈杂,燥热的天气里,我心里却一点点发凉。手下单薄的脊背仍颤抖不止,我听着他努力压抑的声音,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无力地问柔妃:“怎么会这样?”
“皇上咳了已有段时日了,今日听闻公主抵京,硬要撑着去迎接公主……”柔妃的话被皇上挥手打断,他艰难地平复着吐息,哑声道:“无碍,朕清楚自己的身体。”
御医急急忙忙跑过来,皇上却又挥了挥手:“皇姐一路奔波,还是早些去休息罢。和贵,安顿好公主。”
怕我得知他的病情么?我再不看他,微微福身退下,跟着和贵离开。背后又传来低低的支离破碎的咳嗽声,凄凉得像是碎裂的琉璃,凉入骨髓。
“长公主,这边。”和贵提着红灯笼在前面为我引路,面目有点模糊。
我跟着他绕来绕去,遥遥望到一片朦胧的莹绿色,到了跟前才发现是萤火虫。记忆中有个少年捧了一袋子萤火虫欢天喜地道:“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喏,你要的星星。”
和贵小心开口道:“这是皇上特意命人捉了来放在这园里,就是想着公主喜欢。”
一只萤火虫慢悠悠地从我面前飞过,落在一朵睡莲上,莹莹的绿光流动,衬着玉润的花,确实是极美的。
和贵笑道:“老奴还记得公主以往夏时在莲上翩翩起舞的身姿,当真是风华绝代。”
我淡淡笑了笑,转身:“走吧。”
和贵一脸诚惶诚恐:“长公主恕罪,老奴失言。”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哪里有那么多罪。走吧。”
其实已不必和贵引路。转过一转回廊,前面一片灯火通明。木质的阶梯在我脚下咯吱作响,金色的琉璃在灯火下闪闪发光。殿前悬挂着精致的镂空水晶玲珑灯,透出剔透的光晕。空气中浮动着幽冷的檀香,一缕缕将我缠绕。
“你回去告诉皇上,我很满意。”我缓缓开口。
当然满意。
我所有或明媚或狼狈的年少时光,都在这里度过。恍惚中有个姑娘透过滂沱的雨幕跪在殿前看我,面目朦胧看不真切,脊背却挺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骄纵失德,赐婚江家庶子江令之,即日起前往封地牡州,非诏永世不得入京,钦此。”
那个姑娘伏地接旨,身子单薄得像要随风逝去。她抬起头,我看到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眼睛,倒映出我自己。
我一步步走向灯火璀璨,发间的金玉铛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像那年我心里某种东西破碎的声响。
慕华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