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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初夏时分天上的浮云。只有在这一刻,邬思道才发现,这个李卫确实是变了一个人。过了好久,李卫才回过身来,目光深邃,声音暗哑地说:“田文镜确实是在揣摩皇上的心思,他事事处处都只想讨皇上的好;而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绝不掩饰,更不作假。就如今天这事,我知道鄂尔泰肯定要密奏皇上,而尹继善和范时捷也不会不写密折。但我不怕,因为我早已奏明,并且已经得到皇上的认可了。”说着。他从大柜子里取出一个黄匣子来打开,又拿出里面的密折来,“先生,您先看看吧。”
这密折前半部分是李卫写的,虽然有不少错别字,但意思却很明白。更特别的是,他说的全是心里话,是别人不能写,也不敢说的话。比如他说:“没当官时想当官,真当了官才知道做官的难处”;“江南报给户部说,这里没有亏空。可奴才知道,最少有二三十个县是糊弄奴才的”;“官员们俸禄太低了。像奴才这样的二品官,一年才一百六十两银子,能干什么呢?翠儿和奴才的那个傻小子,每天只敢吃白菜豆芽。可奴才到了外边,还得装体面,不敢给主子丢人。上次翠儿进京拜见主子娘娘,娘娘赏了二十两金子,让翠儿打几件首饰。翠儿舍不得,她们娘俩就在这银子里拿出了一点,打了次牙祭。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翠儿哭了”;“主子要想个长远法子,不要让官员这么穷。官员不穷,就没理由借国库的钱。主子您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办差呀!”
邬思道又翻过一页,却是皇上的朱批。那上边说:“览奏不胜感慨,非真知朕者,断不肯如此直言。朕也想为官员加俸,可兹事体大,又涉及祖宗成法,并不像你说得那样好办。现任官加俸,待选官如何加法?汉人加了,满人是否也要水涨船高?都想多加点,钱又从哪里来?一个不慎,就会紊乱了朝局,朕不能不小心哪!”这朱批后面还有一段话,却是针对邬思道的:“邬先生现在哪里?听说他到了湖广,又沿江东下,可能已到了南京。尔一定要设法找到他,将此折让他看看,听听他有什么想法,再详尽地报朕知道。告诉邬先生,允祥很想他,朕也有事要垂询于他。他不必回家乡了,就由你妥送至京,安置到怡亲王府可也。”
看了皇上的这份朱批,邬思道头上冒出汗来了。想不到皇上原来答应让自己“中隐于市”,竟是不可能了。但他和皇上既已有了过去的情份,又不能对皇上的期望置之不理。他自言自语地说:“皇上有什么事要垂询于我呢?”
李卫笑笑说:“先生,这事我可不知道,也没资格知道。我这里还有一份朱批,说请您在五月十五前,一定要赶到北京。但这份朱批,因为牵连着擒拿甘凤池的案子,皇上没说让您看,我也不敢拿给您。您只管放心地走吧。两位夫人,就住在我这里好了,翠儿会好好侍候着的。”
邬思道长叹一声说:”唉!岂止是你这官身不自由,我这民身又有自由吗?皇上现在用的这密折制度,还是当年我提的法子。想不到却作茧自缚,把我也给捆住了!我的一举一动,都难逃皇上的耳目呀。”
“先生,您可不能这样说,这法子实在太好了。有了它,谁想给别人穿小鞋,他就得掂算掂算,别人兴许也会告他一状呢。哎——皇上要我征求您的看法,您就教我怎么办吧。”
“哦?那你先说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李卫规规矩矩地说:“先生既然问我,我就只能说老实话,我不学田文镜。田文镜用的是高压的办法,让下边的人全都怕他,那怎么可能呢?他那个巡抚又不是世袭罔替的,再说,他也总得死。他或走或死,下边就照样贪污,照样刮地皮!那是个笨法,我学不来,也不想学。这官职里不是有肥有瘦吗?肥的我不管,瘦的我得想办法补贴点,想法让他们过得去。他要是再贪、再刮,我就狠狠地办他!这就是我的宗旨。”接着,他就把如何筹粮筹款,如何征税,如何搭配穷富等等,说了好大一会儿。完了他又说,“我给自己订了两条:一不往怀里搂钱,皇上就怪不到我;二不逛妓院嫖窑子,翠儿就不能和我打架。有了这两条,谁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我一概不听不问!”
邬思道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等李卫说完了,他问:“你为什么不学田文镜,让官绅一体纳粮呢?”
“我学他?他这一招还是学我的哪!我在四川当县令时就这么干了。他那时还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得颠颠儿的呢。现在学他,还不让他笑我没本事。”
邬思道看着这位心高气傲的年青总督,心想,他也真是有可爱之处,得帮帮他。便说:“我教你两条,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了,就是十个八个,我全都答应!”
“好。头一条,叫‘摊丁入亩’。这一条,你不能告诉皇上是我教的,就说是你自己想的。这法子很简单,就是把人头税取消,全都摊到土地里去。谁家的地最多,谁家就得多交税。没地的,少地的,自然就用不着多交了。你要过饭,还能不明白这道理吗?”
李卫高兴得脸上放光:“好好好,这一条我准能办到。我就说,是我替天下的叫化子想的主意。叫化子连饭都吃不上,还要交人头税,谁干哪!老子要命有一条,要交税?没有!”
“第二条,叫‘火耗归公’。这是个养廉法,是吏治。你想不出来,所以这条算咱俩的。平常人们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银子从哪里来?就是钻的火耗这个空子。你把全省的火耗都抓在自己手里。谁干得多,哪个县最穷,就多分给他点;谁出力少,谁的县里最富,你就少给点。这样连后补官员们,也能分个仨瓜俩枣的,谁不说你好!”
李卫可真佩服了这位老师,连连说道:“好,太好了!这样,连我这衙门里的应酬钱,不也有地方出了嘛。”
一个衙役走了进来说:“禀总督大人,奴才打听清楚了。贡院里抬的牌子上是孔子。”
李卫头也不回地说:“好,告诉下边,他抬孔子,咱们就抬玉皇大帝!”
邬思道问:“李卫,你这是唱的那一出?”
李卫笑了:“先生,您别管,我这是和鄂尔泰那老小子叫真呢!年羹尧要凯旋回京,全国大庆,南京这里都在准备赛神大会。这一比,可就有高下之分了。南京学政衙门,是鄂尔泰狗日的管的。他让城里的秀才童生扮成孔子,入试的三千孔门弟子,扛着大牌子游街。我这总督衙门不能落在后边,更不能让鄂尔泰这个兔崽子比下去!”
邬思道哈哈大笑:“李卫呀,李卫,你可真能想法子?你以为,玉皇大帝就最大了吗?”
“是啊,他不大,谁又能比他大呢?”
邬思道还在大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也笑得李卫莫名其妙了:“先生,我说的不对吗?”
“岂止是不对,你那玉皇大帝要是抬到大街上,不让人笑破了肚子才怪呢!我告诉你,天下独尊儒术,孔子乃万世师表。连先帝爷去孔庙,还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呢!别说你抬玉皇大帝了,你就是把如来佛、孙悟空全都请来,他们见了孔老夫子,也全都得行礼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