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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rì后。
宋京汴梁。
艳阳高照。
一支千人禁军队伍从开封府出发,押着一辆死囚车,向城中心的法场走去。
队伍最前,一名判官骑着高头大马,手捧文书,边走边大声宣读:
“犯官张叔夜,原济州知府,被判斩刑,于今rì午时三刻斩首于汴京法场!以儆天下!其罪有八,罪罪当得十恶不赦!罪一:辱骂圣君,大逆不道!罪二:朝堂之上,殴打同僚。罪三:于清河县,谋杀忠臣太尉杨戬。罪四:于郓城县,勾结人贩子,拐卖少女。罪五:伙同郓城原知县时文彬,将无辜良民屈打致死。罪六:纠结地痞,于郓城县南街纵火,烧毁民宅二十三间。罪七:怂恿时文彬、白胜,制造投毒案,毒死五十八名无辜百姓。罪八:官商勾结,贪赃枉法,在任两年,贪得白银十万两。”
招来了数百名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听得判文,无不争先恐后大骂张叔夜。
“狗贪官,我草你妈!”
“官商勾结,草你妈!”
“拐卖少女,草你妈!”
“滥用职权,草你妈!”
“纵火投毒,草你妈!”
“谋杀清官,草你妈!”
“殴打百姓,草你妈!”
腐菜叶、烂鸡蛋,蜂拥而至。
披头散发、形神憔悴的张叔夜仰天大笑。
“好!骂得好!cāo!尽管cāo!草死全天下的狗官!尽管使劲的cāo!张叔夜一生正直,问心无愧!一生正直,问心无愧!
“问世间,忠良多少?直教人哈哈大笑!
“忠臣义士倒成jiān佞,jiān佞小人倒成英豪!
“好!好一个大宋天朝!张叔夜死不足惜,只可怜你世人蒙昧!
“心系君兮君昏昧,心系民兮民愚蠢!苍苍青天,你看那忠良丧尽,你看那小人当道!你看那衣不蔽体的小儿,他冲我吐口水!你看那村村莽莽的汉子,他冲我扔石头!你看那好一群泼妇,她把我骂得多么jīng彩,她人云亦云,她善不辨,她恶不晓!你看那文质彬彬的书生,他满腹经纶,他学富五车,他骂贪官,他骂走狗,他骂天骂地;待有朝一rì他中了功名,即便是当了保正、衙役,我谅他百人中有九十九人,不敢再像今rì这般义愤滔滔!你看那风烛残年的老儿,他被这些禁军推翻了摊子,他被这些杂种踩烂了果梨,他居然对禁军低头颔首,谄媚微笑!他的骨气,他的血xìng,早已被你这该死的苍天磨掉!
“我张叔夜,笑苍天!你这苍天太可笑!”
一路行,一路笑。
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没人在乎他在说什么。
没人去追究、也没有渠道去追究、更没有谁有那闲工夫去追究他到底是清廉还是贪腐。骂他的那些百姓,他们只不过是恨贪官而已,他们恨得毫无目的,他们不过是一群被舆论蒙蔽了双眼的可怜人。但,没有人去可怜他们,因为就连他们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可怜,早在他们的祖宗感觉到可怜的时候,那种可怜已然被视为一种普遍。
他们认为,有些人生来,就该低贱。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低贱,因为比他们还要低贱的人,比比皆是。
比如,混杂在他们中间的,一个猪一样的矬子乞丐。
比如,一个拄着“包治百病”的破幡子,为了混口饭而走四方的破衣烂衫的郎中。
比如,一个化百家缘、吃百家饭、脸上缠满了白纱布、但一眼还是能看出他的脸型长得比老鼠都要像老鼠的和尚。
这样的人,混杂在人群里,并不起眼。
白月生等二十五人,乔装打扮,化作三教九流,混杂在人群中,挤过禁军的包围,随着人流,慢慢向着张叔夜的囚车靠拢。
白月生距离张叔夜,还有十多米远,四下里看了看,只见公孙胜不知何时被一个顽童爬上了脖子,站在他肩膀上,解开裤子,远远地冲张叔夜撒了泡尿。
由于距离张叔夜太远,顽童没尿到张叔夜,倒把公孙胜给尿了一脸。在这种时候,公孙胜只能忍了。引得围观群众哄堂大笑。
大笑声中,却听得前面一声呐喊。
“殿前太尉宿元景,恭送张大人上路!”
道路被分开,一名年近五旬、面sè苍白的二品大员,端着两碗酒,走向了张叔夜的囚车。
宿元景,与张叔夜同年考中进士,如今官居二品,殿前太尉。
他大步走到囚车前,望着囚车里被绑缚着手脚的张叔夜,咬了咬嘴唇,双眼含泪,道:“叔夜,你这一走,咱兄弟二人,便再也见不着面了。”
“宿兄……”张叔夜本就苍白的脸sè,在看到宿元景后更加苍白,“你……”
宿元景笑了笑:“叔夜,无需多言!你走了,为兄迟早也会像你今天这样!满朝文武,没人敢送你,怕惹祸上身。我宿元景不怕!人生相逢一场,若连自己兄弟的最后一面都不敢去见,岂不枉活一世!叔夜,无需多言,喝了这碗酒,愚兄抚琴一曲,送你上路!——给张大人开锁!”
“宿大人,此为死犯囚车,小人不敢在押赴刑场前将其打开!”开封府判官道。
“休得废话!今rì,他若不用双手喝了我的酒,我就喝你的血!”
“宿大人,莫要为难下官!”
“我懒得跟你废话!”宿元景将酒碗放下,一转身,就把判官腰上挂着的一串钥匙给摘了下来。
判官正要伸手去抢,却见宿元景怒眼圆睁:“有千名禁军在此,你还怕他跑了不成?你动我一下,我要你命!”
判官不敢拦他,那些禁军更是不敢拦他,只能任由他打开囚车,任由他把绑缚着张叔夜的绳子解开,任由他把张叔夜脖子上的铁夹打开,任由他上了囚车,双膝跪下,把一碗酒端到张叔夜面前。
看着他如此疯狂的举动,张叔夜失声痛哭。
颤抖着,接过酒碗。
宿元景端起另一碗酒。
四目相对。
两碗相撞。
一饮而尽。
“宿大人,可以了吧……”判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宿元景不理他,回过头,喊了一声:“拿琴来!”
一名虞候抱着一把五弦琴,急匆匆跑过来,将琴递给宿元景。
宿元景盘坐在地,将琴架在膝盖上。
双手抚动。
“兄弟别离,赠你一碗酒,送你上路。兄弟别离,赠你一曲歌,送你去yīn曹享福。这世间太多荆棘,你披过,斩过,努力过。这世间太多不平,你骂过,怒过,流泪过。人在做,天在看,事到如今,你却没有任何抱怨。你笑看风云涌动,你笑看cháo起cháo落。堂堂男儿张叔夜,生为人杰死鬼雄。堂堂男儿张叔夜,不枉人世走一遭!昔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今有宿元景抚琴送英雄!”
一曲歌罢,宿元景起身摔琴。
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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