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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连走来的步子很急,衣袂将周围的灌木枝条带得东倒西歪,翠绿的叶片层层叠叠压了一地。
他人本就生得高大,一步之间抵得上解忧四五步距离,这么急匆匆地走着,几乎眨眼之间就到了解忧身前。
“兄,忧将归矣,何急不可耐如斯?”解忧伸出手,调皮向他霎了霎眼,“忧往复诊,非往采葛也。兄如此急迫,大失壮士从容之态也。”
《诗经·王风》中有《采葛》一篇,中有名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解忧平日常被剧连嘲笑,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怎能不反唇相讥。
“工连,何事急也?”医缓打量一下他身后背负的琴囊,认出是解忧之物,面色有些凝重。
这显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剧连心翼翼地将琴囊解下交与解忧,“无假关舍不可归矣,吾妹速与诸医归狐台,兄将随其后。”
狐台与无假关不同,无假关舍馆只是一处供来往墨家子弟休憩住的舍馆,也只有遇上端午佳节才会聚集这么多人,平日都是冷清得很。
狐台是定居之所,年长一些、不再外出游历的墨者都会居住在那里,几位墨医的居所也设在山中的清静之处。
医缓和医沉回狐台并不需携带任何东西,因此剧连将解忧的琴囊带来,意思便是让他们即刻动身去往狐台,一刻也不多留。
这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才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然……何也?”解忧抱住与自己一般长短的琴囊,有些吃力地背到身后,不解地看着剧连,几人凝重的面色使她也静了下来,细细思索自己的处境。
但她想不明白,方才出门的时候还是一切正常,既没有水患的先兆,也没听闻战役兵乱,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能回舍馆了?
“勿惧。”剧连揉了揉她的头发以示安慰,“闻洞庭归人提及,有数批剑卫携吾妹像,沿途购求,已达无假关。”
解忧瞪大了眼,头一回这么失态:“……购求?!”
所谓剑卫,即是为权贵服务的剑客,因执剑行护卫之事,所以名为“剑卫”。
解忧半也不明白,她除了为洞庭一带的灾民分发药物,再没有做过什么杀人越货之类的事情,何至于被楚地贵族购求?!还是数批?
若她没在洞庭之畔遇上剧连,没有被带往无假关,没有庇于墨家的羽翼之下,孤身一人行走于洞庭一带,只怕早已被剑卫寻到。
现在想想,还能惊出一身冷汗。
剧连取出一枚素帛抖开,上面涅色勾画,绘出一人麻衣如雪,柔发垂腰,一眼便能辨出是解忧的模样,更要命的是,那些寻访解忧的人还知道她是一名医女。
剧连听闻此事后就外出寻找解忧,经过街市恰好听到一人在打听医女的下落,便悄悄尾随在后,趁机打晕了他,从他身上寻到了这片帛画。
“……忧数月之前,已改换男装。”解忧细细瞅了一下画中的自己,敛起淡眉,虽然剧连曾嘲笑过她那般打扮成男孩根本就是欲盖弥彰,明眼人一看即知,但不论怎么,她改装后的模样毕竟与这画上的不同。
也就是,她被购求这件事和洞庭水患毫无瓜葛?毕竟数月前是春季,水患还没有开始。
医沉见她脸惨然失色,全没有平日的从容,俯身将她连同琴囊一道抱起,和声宽慰,“阿忧,勿惧,无非权贵求一医女,纵是为剑卫所获,亦不伤命,唯不自由。”
他们并不理解解忧为何会这样失态,她之前在洞庭一带行医,依靠那个不甚高明的乔装打扮几乎不可能骗过谁,而且她医名颇高,出手救治灾民,药到病除,这样的神效想是早已在楚地传遍。
一些权贵听闻楚地有这么个医术玄妙的医女,派人掳了她献给楚王,以供宫室中夫人、姬妾差遣,实在一也不奇怪。
若真被掳去,除了医沉所的“不自由”之外,日子反而会比流落荒野好过些。
解忧听闻并不是有人重金通缉自己,脸上的担忧霎时烟消云散,“仅求一医女?”
“然,仅求一医女,以疗内室之疾患。”医沉肯定地头。
解忧眸子闪了闪,她觉得自己的决定在瞬间遭到了动摇,强烈的动摇。
她这一生的目的,便是将自己的名字刻到那一册汗青书卷上去。
据她所知,上古的那些医者,除却传中的神农、黄帝、岐伯、桐君、扁鹊,仅有秦国的医缓与医和留下了名字和比较详尽的事迹,再往后便是秦国的太医令李醯、秦王政时期的夏无且,这两位各得了《史记》中一句话的介绍。
再要在她能够活到的年岁中寻到其他青史留名的医者,似乎真的没有了。
从少量的案例看来,想要留名的话,成为秦国医疗体系中的一员更有前途。
楚国还有六年会为秦所灭,若她此时被送进楚宫为医,将来是否会被送往秦国?答案应当是肯定的,那样她离自己的目标就进了一大步。
不过细想一下,解忧还是放弃了这个美好的想法。
之后短短六年之内,楚国三经易王,最终覆灭,她虽然自认有几分聪明,但在这样的纷繁动乱中,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而且她一介女身,终究不可能离开内宫,一个内室医女能够求得善终已是不错,想要被录入史书之中,已近乎奢求。
与其如此,还不如依附于墨家,寻到机会著书立,或许还能有流传下去的一天。
解忧权衡已定,回身抱住琴囊,含笑向剧连辞别,“既如此,忧与兄先行别过,愿兄往探视儿吴洛与其母宋子,可乎?”
医缓见她在方才大受惊吓之后依然能出言关照病患,觉得她大可嘉奖,“医忧兼爱黎庶,诚吾辈也!”
“吴洛已差,其母卿亦以祝由导引,复如常矣,尚忧心乎?”医沉将她的身子往怀里揽进一些。
“肢体有疾,针之砭之即愈,若不愈,下汤药可差,然医心者,难矣。”解忧叹息。
身体上的疾病,用针砭治疗就可以痊愈,如果针砭不行,再灌些汤药也就病愈了,可是要医治一个人的心病,却是何其之难。
正因如此,解忧才会出言请求剧连在她离开无假关之后,依然前往探视宋子和吴洛母子俩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