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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松了口气。
方才她所作所为,所言所劝,是有感而发也好,是故意拔高也罢,为的不过是震慑住在场的人,好得到机会与他们周旋,让司空马入土为安,而不是陈尸在那池塘边。
这样,也算是给了绮里琚一个交代。
不想这名医者委实太过识趣,她还没开口,他便主动吩咐人安葬司空马,倒省却了她一番口舌之争。
“敬诺。”守卫队长恭恭敬敬地平揖而出,他对于医者本是不屑的,但身处此地,死亡的气息森然逼近,他才切切实实地发觉,医者是唯一可以对抗疾病与死亡的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崇敬。
那名医缓缓头,他侧过头来,与解忧对了一下视线,眸色闪动。
果然是识趣……解忧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他早已洞悉自己的心思,淡淡笑了一下。
那只是一名面貌很平常的医者,服色不过是细麻,看款式,大约是医署的官服。
绮里琚呆怔了许久,终于慢慢回过神来,带着解忧走到守卫面前告辞,一边取下腰间一枚玉佩,“乞置故人口中,以为随葬。”
以玉含置于死者口中作为随葬是商代流传下来的风俗,又因古人认为,蝉能羽化重生,故玉含大多作为蝉形出现,希望死者精神不死,再生复活。
绮里琚这一枚并非蝉形,不过司空马死得仓促,又是戴罪之身,实在顾不上这么考究。
守卫为难地叫住医者:“医且,为之奈何?”
医者思考了一下,司空马还有鬼薪之务在身,因患了疠病才被提前送来此处,是不折不扣的受刑人,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不过落得个抛尸荒野的下场。
现在已经准许他入土安葬,若是再辅以随葬玉器,是否太过得寸进尺?
但此处荒无人烟,又能有几人知晓?
为此拂逆了面前这位大夫的心意,反是不美。
思量已定,医且上前接过玉佩,“绮里大夫放心,此事夏某一力担待。”
绮里琚头,这确乎是个识趣的医者,而且这声音,这面貌,总让人有些熟悉,“医且为王之侍医?”
“侍医?”解忧抿了抿唇,侍医、医且、姓夏?
一个名字在她心中呼之欲出——侍医夏无且?
那个“以其所奉药囊提轲”的秦王侍医夏无且?那个后来因此获封两百镒黄金,并留名于《史记》的夏无且?
就是面前这人?
如果没有夏无且,荆轲会否得手,历史又将怎样变化?
解忧长舒了口气,心翼翼地探问:“医岂名为无且?”
面前的医者惊愣了一下,随即头,“正是某。”
“忧有一言可治疠。”解忧抬眸看他,竭力掩住眸中不合时宜的情绪,“在下墨医,医忧。”
“墨医……”夏无且神情复杂。
绮里琚却恼了,俯身揪住解忧衣襟,冷声质问:“忧既知疗愈之法,何以逼迫司空身死?!”
他早知道这女孩医术高明,当初听她劝司空马自尽,还道真是没有救法了,就这样一死也很好。
可现在算什么?尸骨未寒,她却在这里,这疠病是有的救的?几条性命容得她如此玩笑?!
“……绮里且放手。”解忧垂眸,手轻轻拂过绮里琚紧攥着自己衣襟的手。
触手柔软莹润,绮里琚蓦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女孩子,急忙松手,怔怔立在一旁,他方才的举动,是不是太冒犯了?
“兄来矣。”解忧抬眸看着远处,剧连不知为何寻来了此处,高大的身形被转西的阳光拉长,投射出极长的一道阴影。
解忧淡然整理被扯松的衣衫,回眸看了一眼夏无且,赧然一笑,“教医且见笑,骊山舍馆,待君来访。”
“何事?”剧连远远看到了方才绮里琚与解忧发生冲突的一幕,快步赶来。
折过逆光的那段距离,几人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乃是服丧的麻衣。
夏无且和绮里琚交换了一下不解的眼神。
绮里琚清楚记得,方才在骊山旁镇分别时,剧连还不是这种打扮的。
唯有解忧抿唇轻笑一下,随即换上黯然的神色,长睫掩住,唇轻轻开阖,微哑的声音彷如低泣一般,“王太后薨于甘泉宫……”
绮里琚和夏无且再度震惊,王太后赵姬的确住在甘泉宫不错,她老人家虽则自嫪毐之乱后郁郁寡欢,疾不断,但像解忧这般红口白舌地咒一国太后薨逝,胆子也忒大了些。
剧连看着她不语,解忧的并没有错,他寻来这里,正是在街角听闻了王太后薨逝的消息,还亲眼见到有人打算驰往此地请医者,怕解忧遇上那些兵卒,因此提前寻来接她回去。
但他这一身丧服,并不是为了秦国的王太后所着,而是为了将将接到的另一条消息——楚王薨逝。
解忧或许知道他的本意,但张口还是声称王太后薨逝,乃是为了减少这里几人的怀疑。
“阿忧,且归骊山客舍。”剧连拉起她的手,暗自觉得她易容成男装太过麻烦,若还是个姑娘的样子,抱她回去也没什么奇怪的。
走了不过十来步,一骑快马如约驰来,“王太后病危,王命医且速往骊山甘泉宫!诸医已往。”
夏无且这回连震惊都来不及,急急提起药囊,翻身跨上那人骑来的快马,往甘泉宫方向而去。
绮里琚有些记不清自己是在怎样的震惊与晃神中追上剧连和解忧一行的。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骊山脚下的舍馆内,解忧和剧连正重新拆看狐台寄来的信件,没有一人理睬他。
“故……王薨逝,谥为幽王,公子犹继位。”解忧将从狐台送来的密信看了一遍,折起丝绢,阖眸思索,“公子负刍非久居人下者,犹年幼,恐遭不虞。”
蓦然想起一事,解忧抬眸霎了霎眼,“兄可知,今昌平君在何处?”
昌平君,也就是后来的荆王,他是楚人,幽王的同父弟,此时却被封为“秦昌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