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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两?”雷横双眼一亮。
时文彬摇头。
“五百两?”雷横准备要揍白月生了,弯腰去捡水火棍。
“雷都头,你好大的胃口!”
“五两啊?”雷横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捡起了水火棍。
“五百钱!”时文彬咬了咬牙,脸上那表情跟割他自己的肉似的,“我赏你五百钱,你给我揍死他!”
雷横乐了。不仅雷横乐了,满堂衙役都乐了,就连白月生都禁不住气极而笑。宋江随便给白月生一锭银子都有五两,这位县太爷可好,让雷横帮他揍死个人才肯出半两银子。
“大人,您是郓城父母,俺们都是您的下属,”雷横道,“您让俺们干什么,俺们就干什么。但白胜身为公人,一无作jiān,二无犯科,您就这么平白无故打他一顿,别说他不服,俺们心里也不服!”雷横再愣再傻,也知道什么叫“杀鸡儆猴”,时文彬找的虽是白月生的麻烦,但在这个时候打白月生,就如同在打这满堂的衙役的脸。故而雷横虽看不起白月生,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还是知道该站在哪边的。
“算了算了!”朱仝道,“大人您消消气!昨天夜里,弟兄们抓了一些不该抓的人,闹得确实有些过头了。但这不能怪他们,要怪,也只能怪我和雷都头,他们只不过是执行我二人的命令而已。”言下之意,时文彬自然听得明白,朱雷二人不过是在“执行”县太爷的命令而已。
朱仝道:“大人您要罚,就罚我和雷都头好了。我二人管教属下不力,以至于搅扰了平常百姓。您定我们个失职之罪,理所应当,我二人甘愿接受任何处罚!”
朱仝话音刚落,还不等时文彬做出任何反应,但见满堂衙役哗啦啦全部跪在了地上。
“小人甘愿陪二位都头一同受罚!”七八十个衙役,一齐下跪,异口同声,似是经过排练一般。
实际上,前任知县在任时,他们就经常来这招。简直就不用人指挥,只要相互之间一个微妙的眼神,他们就齐齐下跪,简直是配合得轻车熟路、天衣无缝,而且隔三岔五就给前任知县来个集体表演。那位跟时文彬一样,虽然也胸怀着伟大的抱负,但他可不敢把这满堂衙役都得罪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想不出任何惩治他们的办法,久而久之,那位前任知县越发惹不起他们了,便只好整天愁着眉苦着脸,在郓城县名义上当了三年父母,实际上在这帮衙役面前当了三年孙子。他本来是个无神论者,却被他们搞成了整天烧香拜佛的一个主儿,成天祈求天上来个大霹雳,把这帮狗rì的都劈死算了。奈何天公不作美,遂不了他的愿,他只好除了每个月领救济粮似的领俸禄时跟这些祖宗们见一次面,剩余的时间都是在后衙睡闷头觉。好不容易挨到三年期满,那位太爷就跟刑满释放一般,急匆匆跟时文彬做完交割,等不到天亮就连夜逃离了这个早该千刀万剐的地方。
那位前任知县,本来是挺忠厚挺清廉的一位,却被这些活祖宗折磨得彻底改变了人生观和价值观,除了自己的老婆儿子,他对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愤恨。于是在时文彬到任时,他非但没有给时文彬任何友好的提醒,反而在偷笑自己终于没在发疯以前离开了这鬼地方的同时,还真心诚意地求了把神拜了次佛,祝愿时文彬被这帮混蛋折腾得三天之内就上吊自尽。虽然他对神佛早已不存在半点敬畏,不抱有任何幻想,奈何求神拜佛已然成为他孙子般的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种娱乐。
所以,当时文彬猛然遭遇这阵势,他傻了,他痴了,他呆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本就不该来到这个邪恶的世界上。满胸的抱负,满腔的忠义,在这一瞬间,化作了灰飞,化作了云烟,化作了蛋。
他不是没想过把这帮杀千刀的衙役连锅惩治,但那样做的后果是,他将成为历史上头一位光杆太爷。“法不责众”,他惹不起他们。他突然想起了他到任的那一天,前任知县看到他时那热切如疯子般的眼神,双眼含泪,紧紧抱住他,对他那亲热劲儿,比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相认都要激动。那时,时文彬不懂他的眼神,不懂他的行为。现在,时文彬懂了,但悔之晚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县衙大堂。在那一刻,他犹如行尸走肉,双眼无神,四肢无力,就那么垂着头,站在瓢泼大雨中,任凭雨水在他身上浇洒。
这一天,他悟透了一个词:无能为力。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谁都会说,谁都懂它的意思,但并不是谁都能真切地明白这四个字所蕴含的能把人压倒甚至压死,甚至压得生不如死的意味。
“我败了!堂堂七品命官,居然斗不过一帮污吏!”
雨越下越大。
雷声隆隆。
朦胧胧的天,至夜时,更加朦胧。
朦胧胧的雨,何时才能散去?
天空里,乌云相连。只有乌云聚拢,才会兴风作雨。
时文彬之下,是一群乌云所合;时文彬之上,有更大的一群乌云所聚。他原以为,只要严以律己,只要出淤泥而不染,即便在他之下的乌云再浓再密,他也会将他们治理成一片朗朗的晴空。待到将一方小县治得民生安乐,他的功绩总有上达天听的那一天。到那时,他便可升官,便可升到比现在更高的天空,将更多的乌云驱除!
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原来是那么幼稚,那么扯淡。他连小小的吏都治不了,何谈治官?
满天乌云间,只有小清官时文彬独舞。他能舞动出怎样的一片天地?
拭目以待?
还是先让他心灰意冷地睡个几天吧。
雨下了三天,才算止住。
时文彬在床上躺了三天,才颤颤巍巍下了床,喝了口凉水。
这三天里,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天晴时,他才安慰了自己一句:“雨下得再大,总是要晴的!”
“你们这帮混蛋,总有一天会栽在我手里!你们玩儿我?好!我便陪你们好好地玩上一玩!咱就看看,到头来,谁能把谁玩死!”